2018年4月25日 星期三

論析北洋水師的負面評議

壹、前言


首先要聲明撰寫此篇專文的動機,絕無對研究甲午戰史的先進前輩們有任何不敬。筆者想要說明的是:學海浩瀚,各行各業各有其專業的知識與技能。

其次,本小節(壹、前言)的內容基本上和本文主題無關。乍看之下,讀者或許認為筆者在自吹自擂,然而這是「不得不」的權宜之計。因為本文在反駁國內外知名的先進與前輩們──我心裡清楚地明白:沒有足夠的專業度,本文的「論析」就難有說服力。

所以,請容我在此造次,也請各位多多忍耐。

在我二十餘年的寫作生涯中,結識了許多軍事專家,如某某報社的軍事記者、某軍事雜誌的社長、總編,講起這些專家在國內的知名度,偶爾會受邀上電視發表與軍事有關的談話;和他們聊起軍中的裝備、性能……,老實說連我都要自嘆不如啊!

可是,我心底又很清楚,他們熟知的只是文字部分。比如談到基隆級軍艦,他們對艦上的裝備與配賦如數家珍──使用那類飛彈、何種火炮、聲納型式、雷達種類、戰鬥系統能力、美國服役的歷史……,每每講得我暗自佩服。

不過,雖然我對基隆級軍艦的裝備並不熟諳,您能據以批評我是門外漢嗎?

只要告訴我基隆級軍艦「艦載聲納」的頻段──單就這一項資料,我便立刻清楚那安裝在船底的聲納音鼓大約的體積、發出聲波的聲音、在台灣周遭海域可能遭受的限制,以及在什麼天候海象狀態可能偵測到多遠的目標。

然而對於一個外行的「文字」專家,他們熟知的就是聲納型式與性能的各種「數據」。

舉一個實例。某軍事記者能夠說出某聲納的「儀器偵搜距離」是四萬四千碼──不容易了;可是,當我和他聊天時才發現,就他的觀念,似乎進入四萬四千碼的潛艦都「很容易」被此型聲納偵測──你覺得這想法正確嗎?

假如你是海軍兵科軍官,肯定會明白,這就像學習英文,連「AB」兩個字母都分不清楚。

再舉一個實例。有位軍事小說家寫到海戰過程中的一段──某軍官因暈船而在戰情室吐了一地──看到這,你能找出其中的問題嗎?

我「極度容易」暈船,甚至在任職獵雷艦艦長時抱持「船動我不動、我動船不動」的大原則。然而某天晚上出海,預計第二天早上趕到操演區配合其他戰艦演訓。那天風浪奇壞,一出港我就被擺平。之後越離開岸邊,艦體晃動得越厲害。晃到後來都讓我擔心起來:天啦,船會不會翻啊?半夜我因極度擔心而來到駕駛台,只見海面一片漆黑,眼前沒有一丁點星光,冥冥暗暗的世界除了怒吼的狂風,就是暴雨般的碎浪。航行值更官抱著垃圾桶在嘔吐,暸望兵像蝦子捲在地板上──即使瞧見艦長,他們也只能勉強撐了幾分鐘,之後便又像放棄求生意志而分別躺下。整整一夜,我嚇得沒敢離開駕駛台。從頭到尾兩眼警戒地注視著海面,腦海裡一再回想船藝課程中老師所教的「翻船前的種種徵兆」。可能那一晚,我是艦上唯一沒有暈船,腦袋還能保持清醒的人。也因為經歷過這件事,我非常清楚處於「高度壓力」之下「非常非常」不容易暈船。

別以為只有我如此。我聽某艦長說,中美斷交後的第一次前線運補任務,他擔任陽字號副值更官。由於當時謠傳中共將會對運補船團展開攻擊,啟航前艦長再再叮嚀要加強訓練、加強作戰準備以提防中共突襲。那趟任務全艦官兵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支隊通過海陝中線以後,絕大部分的士兵都抱著救生衣守在備戰部位而不敢睡覺。當晚月夜風高、海象特差,他前往「五一炮」查更。來到艦艏,打開炮門一看,只見戰備紅燈下閃著十餘雙「惶恐不安」的大眼盯著他!再想想「冬防期間、前線運補」,海軍都會清楚,那是何等的風浪啊!結果卻沒有一個人暈船。

明白了嗎?對於沒有實務經驗的文字專家,他們只在比較誰史料蒐集得多、蒐集得廣;再努力一點,就是仔細閱讀蒐集的史料、有系統地整理、牢記在心。可是,他們的實務經驗呢?

對不起,研究甲午戰史的先進前輩們,不是你們心存偏見,更不是你們愚蠢,反而,我想對你們的努力致上十二萬分誠摯敬意。可是,我又不得不指出:我們之間有一個小小卻牢不可破的差異──實務經驗。

除了實務經驗,我還有一項職業軍人少有的能耐──小說創作。從三十五歲意外跨入寫作領域至今,我寫了二十五部長篇小說。小說家必須具備什麼樣的能耐?設身處地想像小說人物所處的環境,並預期他可能的、合理的反應。我很能靜靜地坐在書房裡,想像那些我從不曾面對的困難、從不曾處過的環境,思考小說人物的心情轉變,然後把它合理化、故事化。

或許我比各位先進前輩資質魯鈍,也比各位先進前輩懶散隨興,可是對不起,我比你們更有資格談甲午海戰。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隔行如隔山!

貳、日清海軍戰術戰法檢討

黃海海戰中北洋水師保守的戰術與錯誤的戰法,是長期以來最為史學家所詬病的問題。撇開什麼戰術與戰法才是正確的,我們不妨先談一談海軍對這些問題的考量原則。

一、海軍制定戰術、戰法的考量原則

()高層的戰略指導軍種的戰術

別以為所有戰爭都是傾巢而出、全力殲敵。一場戰爭要怎麼打,首先要問「高層的戰略指導」是什麼?好比說台灣目前的戰略是「防衛大台灣」。基於此,我們所有建軍備戰、戰術想定,都要符合「防衛」的大原則。假設日後我們和菲律賓發生衝突,儘管對方武力遠比我們差,台灣也不可能派遣陸戰隊搶灘登陸菲律賓、攻佔馬尼拉──因為這根本就不符合我們的國家戰略。

或許某些將領為了「設想周全」而做出類似的作戰計畫備案,然而,可能執行嗎?軍種只能「聽命於上」,不可能制定國家戰略。而開戰之初,指揮將領首先要問的就是:上層的指導戰略是什麼?

()知己知彼策定軍種戰術

有了高層的戰略指導,接著就是知己知彼。唯有知己知彼才能擬定適切的「戰術」作為,並以全力達成「實現戰略」的最高目標。

什麼是知己知彼?最基本的研究就是雙方兵戰力比較──敵人有什麼、我們有什麼。這道理並不深,就如同老闆要你在台北市信義路鼎泰豐附近開小籠包店,戰略是搶鼎泰豐的生意──接到這任務,你會先研究什麼?

鼎泰豐的用餐環境、服務水平、菜色口味與價格──知彼,以及你自己準備在哪兒租店、月租多少、如何裝潢店面、訓練服務員、進貨與生產流程、確保品質、成本──知己。等到查清楚上述的「知己」與「知彼」,你才能選定某一種「戰術」(好比說「低價取勝」),使得新店的條件優於鼎泰豐,如此才有可能達成老闆交代的使命。

若是逕自莽莽撞撞、帶頭就往前衝的勇夫,十之八、九會得到壯烈成仁的結果。

()戰具左右戰法

知己知彼選定了適切戰術,接著才能再依據手頭擁有的資源策定妥當戰法。

戰法主要侷限於戰具。好比說執行暗殺任務,經過明察暗訪,你清楚目標沒有保鑣、隨身沒攜帶武器,這時交給你一把武士刀,你就必須出現在目標面前進行肉搏戰。但如果交給你一支長程狙擊槍,你必然會隱匿在遠方的暗處,不露痕跡,避免與目標「面對面接觸」地執行暗殺任務。這就是「戰具左右戰法」最明顯的範例。

二、甲午海戰日清海軍考量

()高層的戰略指導軍種的戰術

請問甲午戰爭時,日清雙方的戰略指導是什麼?

日本是侵略、佔領朝鮮、進擊滿清。

清朝呢?不就像今天的台灣──防衛?即使北洋水師擁有優勢兵戰力,朝廷可能容許他們消滅日本聯合艦隊,再一路攻略東京,把日皇抓起來當戰犯?對不起,搖搖欲墜的清朝連自保都有問題,哪有主動攻擊的謀略?

()知己知彼策定軍種戰術

1.日清海軍軍力比較

對於甲午海戰中的知己知彼,如今的學者專家們幾乎已有共識:甲午開戰之初,日本聯合艦隊的戰力「優於」北洋水師。

日艦火炮瞄得快、射速快,再加上航速又快,就成了甲午海戰決勝的關鍵因素。這道理就像現代的足球比賽,日本球員年輕氣盛,跑得快、瞄得準、射球的頻率又高。至於中國球員個大體粗,行動遲緩、喘著氣、吃力地跟隨日本球員東轉西轉,好半晌才猛然射出一球。

甲午海戰誰勝誰敗,戰爭未開打,雙方戰艦的性能──航速、火炮射速、火炮轉速,已經決定了泰半。至於此劣勢又該由誰負責?北洋水師嗎?或是內鬥不休的朝廷?

2.日清海軍戰術比較

對於戰場指揮官,前述兩原則(戰略、知己知彼)會牢牢框住他的行為和思想。不要試圖掙脫束縛,否則下場就是韓戰時期的麥克阿瑟。

假如民主開放的美國都如此,專制保守的東方何能例外?

現在讓我們再來看一看甲午開戰之時,日清雙方所採取的戰術:

  (1)日本

日本是優勢兵力,戰略是侵略、佔領朝鮮、進擊滿清──如果你是聯合艦隊司令伊東佑亨,你會如何制定艦隊戰術?

基本大原則──海戰支持陸戰;而為了維繫陸戰的登陸與後勤補給,因此要確保北洋水師無法攻擊日本運輸船團。如何確保?當然是殲滅北洋水師。

由於日本是優勢兵力,所以可以「分」。又因為目標是消滅對手,所以要主動尋找戰機,並追擊可能脫逃的敵艦,因而以艦船航速的「快、慢」來區「分」是基本原則。也因此,日本聯合艦隊分成航速較快、火力較弱的游擊隊,以及火力較強、航速較慢的本隊。而接戰之初必定是航速較快的游擊隊發動攻擊,收拾戰場的責任則交給緊跟在後的本隊──不太深奧的戰術思想,也是日本聯合艦隊採取的基本戰術構想。

某些學者把伊東佑亨說得像戰神一樣,我覺得大可不必。例如我在獵雷艦艦長任內,某次參加次海上實兵校閱,總共十二艘大小戰艦編成簡單的單縱隊(一條直線),出海只做了一次實兵演練,當晚返港的檢討會就決定支隊分成快、慢兩小隊。某些事情在外行人眼中看起來頗為高深,其實沒什麼大學問。快、慢艦隊編組在一起,只要出海實際操演一次,就會清楚裡面有許多困難。

  (2)清朝

北洋水師是弱勢兵力,戰略是保守的防衛──如果你是丁汝昌,你的戰術原則是什麼?

這問題我問過許多同仁,每個人的答案都不太一樣。然而,不管你如何思考,我建議你應先查清楚丁汝昌所處的大環境,以及當時艦隊的狀況。例如有人說:丁汝昌應善加利用魚雷艇。做出這批評之前,能否請問:你了解北洋水師魚雷艇的詳細性能嗎?

好比說總共有幾艘、艇齡、魚雷配備、魚雷如何定深(或無法定深)、魚雷射程、魚雷艇的排水量、淡水存量、能耐幾級海象、官兵訓練水平……等?如果不了解這些資料,要如何決定魚雷艇的正確運用方法?也假如你有一定程度的研究,並有若干想法,我敢保證,不管你建議採取什麼戰術,只要最後戰敗,負面的批評便會排山倒海而來。

也有人說:清朝應集結北洋水師、南洋水師、廣東水師、福建水師所有的兵力,或許與日本聯合艦隊還有一搏。有這「理想」的讀友,你應多讀一點史書,然後想一想當年存在以下的現象:

A. 日本喊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發動甲午戰爭。

B. 馬尾船政學堂存在「日本贏了也不錯」的說法。

C. 甲午陸戰階段,一大群中國人民推著板車,搶著擔任日本軍隊的「軍夫」。

                       D. 很大一部分中國人民認為這是「皇權保衛戰」,他們不願意為清朝效命。

                       E. 旅外華僑接受媒體訪問時,普遍表示毫不關心、絕不會返國參戰的心態。

總而言之,那時的清朝腐敗、混帳到了極點,民間對日本也存在或多或少的幻想。千萬不要拿今天中國的民心與士氣,去批評甲午戰爭時的諸般作法。

誰不會放馬後炮?批評容易啊,你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你是丁汝昌,你的戰術原則是什麼?

這問題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只得到四個字──合則力厚!只有這四個字,再也想不出其他。想「分」嗎?憑什麼分?又拿什麼分?仿傚日本聯合艦隊依航速分成兩隊?北洋水師的「快」,可能比日本慢的本隊還要慢(不要單單比較雙方的「艦船諸元」,請考量北洋水師艦船老舊、年久失修的問題)。就算勉強能快過日本吧,北洋水師又想要追誰呢?也因此,北洋水師不管航船快慢,「大家集結在一起」,而且是「一起穩妥地移動」,基本上符合「合則力厚」的大原則。

別忘了殘酷的戰場,勝利經常屬於「多欺寡、強凌弱」的一方。

除了「合則力厚」,再進一步,也如我在海軍指揮參謀學院,期末「台海作戰」戰術想定中的堅持:我們不具備遠洋邀擊的能力,而應以近岸作戰為主──這是弱勢海軍的悲哀,也正是北洋水師所採取的戰法。

不要批評我「貪生怕死」。誰不想勇敢?當對手拿著武士刀,我赤手空拳,對不起,我轉身拔腿就跑。可是,如果轉身回家拿了把槍,試試看,是我勇敢或拿著武士刀的對手勇敢!

做個成仁取義的烈士,悲壯啊!

雖然悲壯,但是容易。

難的是大敵當前猶能竭盡全力,再帶著部屬活著回去!

()戰具左右戰法

黃海海戰開戰之初,因北洋艦隊的編隊採取橫隊,就放言批評北洋水師戰術低劣、思想落後、行動愚蠢的學者專家「大有人在」。先講句不客氣的話,在我眼裡這是「最外行」、「最不入流」、「最不負責」的批評。

假如解釋給海軍的同仁聽,幾句話他們就懂。然而,今天要讓廣大的讀者群了解,請容我從頭細細述說。

1.戰艦的定義

什麼是戰艦?

基本上有三個條件:To float(漂浮)to move(移動)to fight(攻擊)

而此三者的重點,當然是最後一項:To fight。也就是如何在艦上安裝「更具殺傷力」的武器──這才是決定戰艦演變的關鍵因素。

其次,不管什麼樣的複雜裝備,其發展必定會經過一段「由簡而繁」的演變過程。

不要站在今天這個「繁」的階段,回頭嘲笑往日那個「簡」的時代。

2.戰艦的演變過程

  (1)帆船

早年帆船時代,火炮的製造技術還停留在小口徑炮管。因而那年代的戰艦,都是在兩舷安裝數十門原本陸用的小口徑火炮。那時的海戰,講究的當然是「發揚舷側火力」。

圖一:帆船時代的戰艦──發揚舷側火力。

後來火炮的製造技術日益精進──炮管越來越長、口徑越來越大、射程越來越遠,終而發展到「炮管」的長度無法「橫置」船上,於是就出現了炮艇。

  (2)炮艇

炮艇的基本構想就把一門陸用大炮,安裝到船的主甲板,也類似北洋水師所稱的「蚊子船」。至於大炮的安裝位置,以位於「駕駛台前方」、「平行船舯線」、「炮口指向艦艏」最為理想。因為這位置的火炮易於讓艦長親自執行「火炮瞄準」(作戰時艦長站在駕駛台的「正中」位置,「艦艏」盡頭的「尖點」就成了瞄準目標的「準心」)

相片一:清朝「海鏡清」炮艇。

相片一是典型的炮艇,看起來很可笑,因為炮管無法左右轉動,射擊時必須靠船的運動瞄準目標──想來十分荒唐,然而別忘了,這是一個「由簡而繁」的過程。另外,外行人可能難以理解,即使在今天,軍艦仍存在以「艦船運動」就射擊位置的戰法。例如魚雷發射管固定與船舯線呈45度夾角,水面艦攻擊潛艦最後的射擊階段,不是以人力旋轉發射管,而是以艦船運動的轉向達成發射管「對正」目標。

艦船轉向是很難、很慢的動作嗎?不,那非常容易。因為作戰時艦船第一個標準處置,通常是把航速提升到極至的「戰速」。航速越快,轉向的速度越快,運動也就越敏捷。記得電影「賓漢」中戰船作戰的畫面嗎?指揮者喊了聲「戰速」,擊鼓的速度頓時加快。等到戰爭結束,指揮者喊「停」,整排奴隸便放下船槳,氣喘如牛、東倒西歪地倒在座椅上。

現代軍艦也有戰速。例如陽字號的前進速率分別是「進一」、「進二」、「進三」、「進四」,以及「戰速」。「戰速」比「進四」還要快,引擎的速率推至極限,非常耗油,對輪機裝備也不好,因而平時不准使用。

除了戰速,為了加速艦船轉向,蚊子船的船體設計也有學問──短、淺、平底,外觀看起來像「熨斗」。類似的船型設計仍存在於今日。好比說現代的獵雷艦(相片二),基於任務特性而要求高度的「運轉能力」,所以船體也是「短、胖、平底」的設計。

相片二:獵雷艦。
  
(3)炮艦

炮艇有它的時代功能,也有一定的作戰能力;當然,它不能滿足現代海軍的需求。因而接著出現大噸位的「炮艦」──安裝口徑更大、射程更遠,管數更多的火炮。不過這時候火炮的技術還使用螺式炮閂(請參考圖二)──射擊結束,水兵要像「拆螺絲釘」般地將「閂體」解除,再從炮管後方塞入炮彈、裝入發射藥,然後再把閂體像「上螺絲釘」般地鎖回去。

這種「上、下螺絲釘」的作業既耗時又費力,因而射速很慢。

圖二:螺式炮閂圖示。

既然慢,那就得要求「射擊品質」,也就是提升火炮的「射擊精度」。

知道早期艦炮時代,大口徑火炮如何瞄準敵艦嗎?講到「瞄準」,你應聯想到步槍射擊的瞄準,那包含了靠近眼睛的「瞄準瞻孔」,以及位於槍管前端的「準心」。大口徑火炮的射擊可能比照辦理嗎?炮管前端裝上「準心」是聞所未聞的設計。只可能在炮長的身邊、平行炮管的方向,安裝類似的「瞄準瞻孔」與「準心」(合稱「射擊鏡」)。不過,這種設計,「瞄準瞻孔」與「準心」之間的「參考線(Line of sight)」不長,對於數百碼之內的目標或許有效,對於幾千碼之外的遠目標就不切實際。

如何提升射擊精度?很簡單,就是「拉長」「瞄準參考線」的長度。

船上存在一條「現存」的瞄準參考線,極長、極準,我前面提過,是哪一條?

沒錯,就是駕駛台的「正中」到「艦艏」(請參考圖三)。而且,更重要的,這條參考線的瞄準者不是別人,而是全艦的最高指揮官──艦長!眼見為憑,不是嗎?

圖三:艦長的瞄準參考線。

所以該階段的艦船設計,全艦主要火炮都與「船舯線」平行,兩舷只安裝有限、點綴式的小口徑火炮(如圖四)。可惜,這種小口徑火炮(通常是50mm以下的「機關炮」)只能嚇嚇一般民用商船,對鐵甲艦作戰的勝敗無足輕重。

圖四:定遠、鎮遠外觀。

圖四是北洋「巨艦」定遠與鎮遠,它的兩門主炮、兩門副炮都是與「船舯線」平行。請注意它的右舷,幾乎是空蕩蕩的,只有零星的小口徑火炮。這就是北洋水師購艦、造艦的年代。這年代的戰艦如果要講「發揚火力」,其一是艦艏,其二是艦艉。因而北洋水師在黃海海戰接戰之初,採取的是發揚艦艏火力的橫隊。因為如果採取縱隊,各艦主要火炮瞄準的都是位於前後的友艦。

  (4)速射炮

由於螺式炮閂的射速太慢,往往一、兩分鐘才能射出一發,戰火打到熱頭上,經常讓使用者焦急得跳腳。如何提升火炮的射擊速度呢?一個是縮小口徑──口徑越小火炮就越容易操控,射速也就越快。另一個是炮閂與炮管尾端的結合方式,捨棄以往旋轉的「螺式炮閂」,採用新式「楔式炮閂」(又稱切斷式炮閂)。

楔式炮閂不靠螺紋的「旋轉」,而是垂直上下(立楔式炮閂),或左右移動(橫楔式炮閂)。例如圖五,炮彈入膛以後閂體向上移,擋住炮管尾端;射擊結束,炮手用力拉動閂體「拉柄」,閂體垂直向下,「吭」地一聲就讓出炮管尾端的「炮彈裝填口」

圖五:立楔式炮閂。

我很清楚楔式炮閂的工作原理,因為陽字號五吋炮就使用這種炮閂。

經過改良,「速射炮」的射速誠如它的命名,平均是螺式炮閂火炮的六至七倍。很不幸,這就是日本購艦、造艦的年代。由於日本聯合艦隊多半採用速射炮,所以除了位於艦艏、艦艉的「大口徑」火炮,兩舷還安裝多門「橫置」、「中口徑」的速射炮。例如圖六是等比例縮小的濟遠艦與秋津洲艦,可以清楚看出北洋艦隊與日本聯合艦隊火炮配置的差異。

圖六:北洋水師濟遠艦與日本秋津洲艦主要火炮比較

從圖六可知,對日本而言,發揚舷側火力的縱隊就成了首選。

也因此,如果能了解這階段造艦技術的演變過程,我們應明白在戰法的運用方面,由於「戰具左右戰法」,所以日本聯合艦隊並沒有特別聰明,清朝北洋水師也沒有特別愚笨。

參、定遠、鎮遠「梯列炮陣」炮塔是嚴重錯誤的設計

所謂「梯列炮陣」就是把主炮「前後」錯置,裝在偏離甲板中線的左、右兩舷(請參考圖七)

圖七:定遠艦俯視圖。

圖七不是很清楚,請再參考圖八,「前桅」稍後,那座黑漆漆的圓型炮塔就是定遠艦右舷305mm主炮。

圖八:定遠艦立體圖。

如果想再看清楚一點,那就是把兩門主炮抽離出來,如此就成了圖九。

圖九:定遠艦「兩門、四管」305mm主炮。

看到這,應清楚什麼是「梯列炮陣(en échelon)」。華人界史學權威,前美國夏威夷大學知名教授馬幼垣,針對「梯列炮陣」將定遠、鎮遠貶得一文不名。在馬教授眼中,此兩艘北洋水師引以為傲的巨艦是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也由此證明北洋水師是一群廢物。

當初看到圖七,我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航空母艦,它的艦橋不僅偏離「船舯」,而且偏得很遠(相片三)

相片三:航空母艦外觀。

對於馬教授的質疑,我的觀點如下:

一、艦船不見得都是「對稱、平衡」的設計

這現象從相片三(現今最尖端的戰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單設計可能不對稱,船體結構也可能偏離龍骨軸線。這種船「穩定」嗎?沒問題。因為這些不平衡、不對稱,可以從船艙的「壓艙鉛塊」,或是調整「壓艙水櫃」取得平衡。

從圖七就斷言定遠、鎮遠在風浪變壞時,船體顛簸的程度必會加大,進而影響火炮射擊精度──很抱歉,這是不了解鐵甲船設計的外行說法。

二、船體「上層結構」設計本來就有所取捨

在海軍服役時,我曾經是海軍總部武獲室「先進戰系艦」的專案參謀。什麼是「先進戰系艦」?就是把成功級艦的MK92戰鬥系統拿掉,改裝類似神盾級艦的戰鬥系統。那是非常巨大的船體「設計變更」。為了暸解變更設計的風險,我多次和船舶設計公司討論可能的「上層結構」布置,也才明白船體的「上層結構」必然有所取捨。例如每個雷達都希望安裝在「最高」、能夠「全向偵搜」的桅頂、每門火炮都安裝在射界最廣的「高處」──可能嗎?而一個裝備通常只能提供一項「服務」。好比說照明雷達,想要同時精確攻擊10個空中目標,通常就需要10部照明雷達──可能嗎?

實際參與戰艦「上層結構」的設計工作,你會很清楚,所有裝備都有它的限制。不要說甲午海戰那個年代,如今戰艦也全都存在類似問題。若是不信,請看看美國派里級艦安裝在船舯的76mm快炮(圖十),它前後都是凸出的建築,射角限制非常大──我們能夠由此批判派里級艦的76mm快炮是一門廢炮嗎?

圖十:美海軍派里級巡防艦。

凡事都不可能求全。以我的經驗看圖十一,定遠艦兩門主炮、兩門副炮的設計考量應該如下:

圖十一:定遠艦主、副炮位置。

毫無疑問,主炮最佳位置是艦艏與艦艉,也正是副炮的位置。可惜,主炮的炮塔太大、太重,艦艏與艦艉擺不下,只好移到船舯船體較寬處。至於艦艏、艦艉副炮口徑的選擇,應該是船體設計所能容納最重的150mm炮。

另外在船舯,如果兩門主炮能夠平衡、對稱地擺在左、右舷,也不錯。也很可惜,主炮炮塔的直徑太寬(仔細看,右舷主炮超出船舷),只好「一前一後」稍微岔開了點距離。即使擺在這,請注意右舷主炮的射角──就我的觀點看,這遠比今日許多現代戰艦火炮的射角還要大。如此便批評定遠是「中看不中用」的廢物,史學家的標準實在太嚴苛了吧?

三、國防就是存在、存在為了鎮嚇

什麼是國防力量?真的要打一仗,把敵人打得稀巴爛?如今戰爭只要開打,不管勝敗,國家的經濟、人民生活的安定都輸了!

國防就是存在,只要存在就具備鎮嚇的功效。

好比我們準備和菲律賓開戰,海軍會做的第一個研究是翻開《詹氏艦船年鑑》,查看菲律賓的海軍實力。而只要裡面某一型艦船寫一個「1」,我們就要有所防衛。例如菲律賓的潛艦數字是0,我們幾乎就可以忽視所有來自水下的攻擊。反之,縱然菲律賓只有1艘性能極差的柴油動力潛艦,我們為反潛所做的投資,可能就是他們購買1艘潛艦價格的10倍。

從這個觀點看定遠與鎮遠,誰能說它不具備鎮嚇的效果?最起碼,當年日本為了打倒定遠與鎮遠,特別訂購價格不菲的「三景艦」──連如此優秀的日本海軍都被「威嚇」到,今天回頭斷然評議,硬說定遠與鎮遠的設計錯誤,這對北洋水師公平嗎?

肆、方伯謙的功過

方伯謙是英雄或狗熊,這是甲午海戰最具爭議的公案。如今過了一百二十年,經過無數學者與專家的討論,此爭議不單未見平息,反有益發激烈之勢。也因為對於方伯謙的功過爭議是如此兩極,此處請容我多花一些篇幅說明。

查閱所有史料,撇開情緒性的批評,對方伯謙戰場處置有憑有據的指控計有五項:

一、豐島海戰中懸掛白旗投降

豐島海戰時濟遠艦以一敵三,更遭日艦浪速窮追猛打,穿梭在彈雨中的濟遠九死一生,倉促間方伯謙下令升起白旗。

事實上也有史學家反駁,濟遠不可能懸掛白旗。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船上根本沒有「白旗」的配賦。

的確沒有。別說是軍艦,你看過哪個作戰部隊隨時隨地帶一幅「準備投降」的白旗?就算濟遠使用白色床單或白色內衣臨時替代白旗,它要如何和「旗索」結合?你看過艦上的「旗索」與「旗環」嗎?你知道軍艦「信號旗」的結構嗎?在高速航行的強風中,可能隨便綁一綁就升上桅桿嗎?升上去以後還能順利展開,讓它看起來像一面旗幟冉冉飄揚?

許多事情說起來容易,實際做做會清楚,難度很高。

就算方伯謙升了白旗,在我看起來也是詐降,為的是拖延日艦的攻擊。戰爭本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求勝、求生。所謂「兵不厭詐」,不是這樣嗎?最起碼濟遠艦最後安然返港,並沒有投降或被俘。

再強調一次:

做個成仁取義的烈士,悲壯啊!

雖然悲壯,但是容易。

難的是大敵當前猶能竭盡全力,再帶著部屬活著回去!

二、黃海海戰開戰戰之初,濟遠加速向旅順港方向航進,試圖逃亡

這說法來自旗艦定遠。開戰之初,旗艦定遠居中,濟遠位於左翼最外側(圖十二);此時定遠距離濟遠大約二千到二千五百碼,等到與日本第1游擊隊的領先艦吉野的距離縮短到五千七百碼時,定遠率先發射第一炮。

圖十二:黃海海戰開戰之初,日清雙方陣勢示意圖。

請看上圖,如果你是濟遠艦長方伯謙,此時「加速、左轉」的目的是什麼?可能是逃亡嗎?就我的感覺剛好相反:濟遠是急於求戰!前文我清楚地解釋過,戰時加速是為了「迅速轉向」;而迅速轉向的目的則是使用「艦艏」瞄準敵艦。至於左轉,那是為了避開右邊的友艦,同時可以「一路」從日本「本隊」尾巴的殿後艦「掃射」回來。

事實也是如此,當天濟遠航跡如圖十三,它一路追著本隊最尾的比睿、扶桑打回來。

圖十三:濟遠艦航跡示意圖。

濟遠急於求戰、求功的表現,從居中、遠處的旗艦定遠看過去,不有點像「開戰之初便試圖加速往旅順方向逃亡」?

三、黃海海戰撞沉擱淺的友艦揚威

黃海海戰的地理位置如圖十四。

圖十四:黃海海戰作戰海域。

當時北洋水師由右上(東北)往左下(西南)航行,日本聯合艦隊正好繞過海洋島,由左下往右上航駛。接戰之初,北洋水師編隊如圖十五。

圖十五:北洋水師編隊示意圖。

請注意圖十五,方伯謙率領的濟遠在編隊最左側,被撞沉的揚威則在最右側(雙方直線距離至少四、五千碼)。黃海海戰在189491712:50開戰。開戰後半個多小時,揚威被日本第1游擊隊4艦炮擊得遍體鱗傷,不得已只好提前退出戰場。

那時中日雙方艦隊的位置概如圖十六。

圖十六:日本第1游擊隊集中火力攻擊落後的揚威與超勇。

日本聯合艦隊除了一馬當先的「第1游擊隊」4艘戰艦,後方不遠處還有「本隊」6艘戰艦。揚威被圍困在最「右上」角──想要脫離戰場,它會往哪個方向撤退?當然是它的來處,也就是圖十六右上角的「大鹿島」方向。

揚威確實也往該處水域脫離,之後在大鹿島西南約7浬的淺灘處擱淺(圖十七)

圖十七:揚威擱淺位置示意圖。

揚威之所以擱淺,並非海域不熟,而是船殼因受到炮擊,破裂進水,再航行下去就要沉沒了。為了保船(戰後可以拖回船廠修理),揚威不得已選擇了擱淺。揚威擱淺之後,濟遠繼續在戰場激戰了兩個小時,艦體中彈達70餘發,官兵死7、傷13。這時濟遠可說是彈盡援絕(艦艏主炮炮彈全數耗盡,只剩艉炮數發),方伯謙起了撤離戰場的想法。作戰全程,濟遠基本都保持在戰場的西南(左下)角,而脫離戰場後濟遠朝旅順方向航駛(圖十八)

圖十八:濟遠往旅順方向航駛。

單看文字描述,一般人還看不出個所以然。可是,一旦瞧見圖十八,即使再外行的人也明白:濟遠可能駛向揚威擱淺的海域嗎?濟遠駛往揚威擱淺的海域,再回到原點,即使全程採取高速大約也要三個小時──哪個艦長會笨到選擇這種「耗時費力」的航線?況且這條航線還要兩度穿越「主戰場」──全世界有這種「逃亡」方式?

再加上中日雙方的戰史都有描述,濟遠脫離戰場後直接朝旅順的方向航駛,日本第1游擊隊還在後方追擊了半個多小時。一去一回,日本第1游擊隊4艦因追擊濟遠而離開主戰場一個多小時,間接分散北洋水師主力被圍攻的火力──單就此點來看,濟遠不單無過,還應被記一功。

此外,濟遠吃水5.25米、排水量2355噸,揚威吃水4.27米、排水量1350噸。揚威都會擱淺的海域,吃水更深的濟遠怎麼可能「來去自如」?

第三,濟遠脫離戰場的時間是15:30,如果直接駛往東北,撞到揚威的時間約在17:00──這時天色明亮,方伯謙竟眼睜睜地撞向「一動不動」的友艦──只要你曾經身為海軍、當過一艦之長,都會明白這是荒唐至極的講法。即使後有追兵、慌不擇路,抵達揚威擱淺位置時也是一個半小時之後。這時日本第1游擊隊早已折返,單獨航行的濟遠還有什麼壓力會造成方伯謙「慌不擇路」?

當然,類似的反駁早有專家提出。可是聰明的史學家又想出一種可能:揚威在開戰或脫離戰場之初,便在混戰中被濟遠撞傷──可能嗎?

請回頭仔細看圖十五與圖十六。濟遠與揚威分別在編隊的左、右翼「最外側」。揚威因艦齡老舊、航速慢,因而在接戰之初就被日本第1游擊隊困於戰場的右上角。濟遠作戰全程幾乎都保持在戰場的左下角。揚威不可能,也沒能力運動到濟遠活動的海域。濟遠更不可能接近揚威,否則就必須在「開戰之初」從左下角駛往右上角,穿越打成一團的「主戰場」──果真如此,濟遠是何等英勇!

看到這你應明白,歷史對方伯謙最嚴厲的指控──撞沉業已擱淺的揚威,顯然是嚴重的錯誤──倘若基於這個論點否定方伯謙的為人,然後再加入其他情緒性的批評,好比說:「……是個熊蛋包,貪生怕死……,各船兄弟看了,沒有不氣憤的,都狠狠地罵:滿海跑的黃鼠狼」,又好比說:「方伯謙置之不顧,茫茫如喪家之犬……,驚駭欲絕,如飛遁入旅順口」,你認為這些「人云已云」的可信度有多少呢?

四、豐島海戰棄主體(高陞與操江)、拋屬艦(廣乙)、臨陣脫逃

這是相當具有爭議性,也相當嚴重的指控。不過,豐島海戰方伯謙是唯一獲得朝廷褒揚的英雄;假如接下來沒有黃海海戰的慘敗,或甚至北洋水師獲得全勝,這指控可能出現嗎?當然,成敗論英雄不應是評論的主軸。然而以我對方伯謙的了解,深深感覺他聰明有謀略、知所進退,而不是橫刀立馬、一往直前的赳赳武夫。

試看豐島海戰,身為任務指揮官的方伯謙採取了哪些謀略?

()下令威遠先行返航

豐島海戰濟遠為「護航支隊」旗艦,方伯謙為任務指揮官,屬艦有廣乙與威遠兩艦,保護的「主體」依序為愛仁、飛鯨、高陞(為降低風險,三艘商船錯開時段執行運補任務)。在第二艘運兵船飛鯨執行卸載任務時,方伯謙得到情報:日韓已在皇宮交火,日本大隊支援兵力可能第二天就到。眼見事態緊急,方伯謙考慮威遠是木船,航速慢,不能承受炮火,萬一開戰,白白損失一船,於是下令威遠於開戰前一晚先行離隊,逕自返回母港。

護航支隊只有3艦,運補任務猶未完成就先讓威遠離開──如果方伯謙是貪生怕死之輩,可能做此決定嗎?別忘了「合則力厚」!然而方伯謙非常了解日本聯合艦隊的實力,深知即使3艦一起行動也是「戰無可戰」,因而下令威遠先行返航。

這處置肯定讓北洋水師在豐島海戰中少損失一艦。也由此可見,方伯謙是知所進退、有承擔、具應變能力的指揮官──難道這不是丁汝昌指派他擔任護航支隊指揮官的原因?

()拋屬艦廣乙

豐島海戰北洋水師僅濟遠、廣乙兩艦。開戰未幾,廣乙在日艦連串的攻擊下,官兵死傷慘重。眼見不敵日艦,管帶林國祥下令轉向東南,穿過「長安堆」與「鞍島」附近的淺灘區(圖十九)。因為日艦吃水深,無法尾追吃水淺的廣乙。等到廣乙穿過長安堆,浪速因水淺未敢尾追。廣乙利用這時機還擊浪速,命中乙發,炮彈射穿浪速左舷側,打斷艦艉備用錨鍊,損毀錨機。廣乙繼續南駛直到擱淺,官兵71人獲救──從這段紀錄研判,脫隊應是廣乙艦長林國祥自己的決定。

圖十九:廣乙穿過長安堆擱淺。

如果你是方伯謙,面對圖十九的戰況,你要如何處置?

回頭營救廣乙?我不認為有任何頭腦清楚的指揮官會做這種決定。遑論有無可能「營救」,更別忘了廣乙排水量1030噸,濟遠排水量2030噸,誰能擔保濟遠能安全通過廣乙駛過的淺灘?

()棄主體高陞

廣乙擱淺以後,日本第1游擊隊緊追濟遠不放。濟遠全速向西撤離,並利用艉炮回擊尾追的日艦。正酣戰間,方伯謙忽瞧見西邊兩艘汽船駛來,分別是英籍商船高陞,以及滿載軍械的操江。高陞是清廷租用英國運兵船的第三艘,從塘沽起航。操江是北洋水師的運輸船,從威海出發。兩船駛近豐島海域不期而遇,於是結伴同行。

確定來艦是友軍,方伯謙以旗號通知:與倭開戰,速向西撤!

得到旗號,操江旋即調轉航向,全速向西撤退。然而,因高陞為英籍商船,懸掛英國國旗,船長、船員也都是英國人,自認不受中日開戰影響,未理會濟遠旗號,堂而皇之繼續東行。

如果你是方伯謙,這時要如何處置?

千萬別忘了在此決策的時刻,誰能預測日艦膽敢挑起國際事端,攻擊英籍貨輪高陞?誰又能預知高陞會被擊沉,進而造成搭載清軍官兵871人、高陞船員62人遇難之慘事?事後回頭看,似乎不可原諒。然而在當時,前述兩個問題都是變數,濟遠有必要調轉回頭,執行一個「毫無勝算」,也可能「並無需求」(日艦怎膽敢攻擊英籍貨輪)的護航任務?

()棄主體操江

至於運輸艦操江,排水量只有640噸,艦齡20年,最高速率8──即使全速西奔,沒多久也被最高速率19節的日艦秋津洲追上。如果你是方伯謙,這時會調轉回頭營救操江嗎?

考量這問題之前,請先了解濟遠與日本第1游擊隊的戰力比較(請參考圖二十)

圖二十:濟遠艦與日本第1游擊隊俯視圖。

圖二十是等比例縮小的俯視圖(看看它們的大小差異),此四艦的相關資料如下:

  遠,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10mm X2150mm X1
  野,排水量4225噸,最大航速22節,主炮150mm X4120mm X8
  速,排水量3709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60mm X2150mm X6
秋津洲:排水量3150噸,最大航速19節,主炮150mm X4120mm X8

請仔細比較上述資料,如果你是方伯謙,調轉回頭的濟遠有任何勝算嗎?主炮的數字差異(3 : 32)也就算了,更別忘了,濟遠是老舊的火炮,日本各艦兩舷都是射速達六、七倍的速射炮──在這種狀況下,仍認為濟遠有必要調轉回頭者,我只能說:悲壯啊!

雖然悲壯,但為了一艘老舊、噸位小的運輸艦,犧牲一艘新式、噸位大的巡洋戰鬥艦,孰重孰輕不清楚嗎?當時方伯謙若略有絲毫猶豫遲疑,放慢航速,我們幾乎就可以肯定在豐島海戰,濟遠不是被日艦擊沉便是遭到俘虜。

五、黃海海戰未盡全力,先行脫離戰場

坦白說,豐島海戰方伯謙為任務指揮官,戰場上的行動都由他自己抉擇,責任也由他自己承擔。因此不管他採取什麼行動,只要說得出合乎情理的原由,北洋水師就應坦然接受。可是,黃海海戰方伯謙只是參戰艦艦長,沒有經過指揮官的許可便逕自脫離戰場──以現代海軍的觀點來看,我必須說: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不過,我也設身處地為方伯謙想了想,可能的理由如下:

1、 那年代通訊依靠「視距內」的旗號,不像現今擁有各式便捷的無線電通訊。因而在混戰之際,特別是與旗艦距離拉開,雙方難以建立有效的旗號通訊時,「自行決定後續行動」的心態便遠遠強過今日。

2、 黃海海戰北洋水師分成五個小隊,先行離開的濟遠與廣甲同為第4小隊,方伯謙為小隊長(這也是事後方伯謙被斬首問罪,廣甲艦長吳敬榮僅處以「革職留營,以觀後效」的原因)。開戰之初旗艦定遠帥旗被敵人炮火打落,信號索具遭到損毀,信號旗台無法使用,通訊頓失,使得在後續的作戰中,北洋水師不單無法改變陣式,各艦也陷入群龍無首,各自為戰的混亂狀況。也因此,在無法和旗艦取得通信的前提下,小隊長方伯謙決定自力救濟,在戰場危疑震撼之際毅然決然採取果斷的應變措施不是情有可原?

3、 濟遠撤退時已經在戰場激戰了2個小時50分,艦體中彈計70餘發,官兵死7、傷13,艦艏主炮的炮彈全數耗盡,只剩艉炮數發。這時即使濟遠不退,又能對戰局做出多少貢獻?當然,國防就是存在──只要濟遠存在戰場,對戰局就可做出或多或少的貢獻。可是別忘了,濟遠脫離戰場時正好和日本第1游擊隊4艦糾纏不休(如圖二十一,多了日艦高千穗,比豐島海戰更惡劣的處境)。面對此劣勢,濟遠順勢往西,朝淺水區航駛,也許起初方伯謙並無脫離戰場的念頭;只是一路被追擊了半個多小時,待日艦調轉回頭,縱然方伯謙此時也想回頭,又要耗多久的時間才可能會合北洋水師主力?不要坐在書桌前,僅僅看著文字資料就指責方伯謙的不是。試著想一想方伯謙的處境──戰場一片混沌,他完全看不到,也無法得知主戰場的狀況,自己本身又處於「戰無可戰」的劣勢。

圖二十一:黃海海戰方伯謙面對的處境是右邊4艦追擊左邊1艦。

請仔細看圖二十一,方伯謙引誘日本4艘戰艦離開主戰場達一個多小時,還能安全帶著濟遠返回旅順軍港,如此沒有資格被稱為「聰明有謀略、知所進退」?

如果處於現代,擁有便捷有效的無線電通訊,方伯謙不經請示便逕自離開戰場,我完全同意他罪應致死。可是,請設身處地想一想北洋水師的年代,通訊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旗號;撇開信號台是否被摧毀、雙方是否在視距內,單單是要求信號兵發送「本艦彈藥耗盡、請示離隊」的旗號,在炮聲隆隆、敵來我往、煙硝蔽天的混亂戰場,假如你見過信號兵發送與讀取旗號的過程,或許會明白那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

伍、其他數項評議

一、北洋水師到日本長崎造船廠進行定期保養

18867月,北洋水師抵達朝鮮元山一帶巡弋操演,後又前往俄國訪問。由於鐵甲艦在長途航行之後須保養維護,而當時清廷的旅順軍港尚未完工,李鴻章遂下令丁汝昌率領鎮遠定遠威遠,以及濟遠四艦前往位於日本長崎的三菱造船所進行檢修工程。

這事在某些史學家眼中被視為荒唐至極的蠢事──居然遠赴敵境、坐上船塢塢台,這不等於脫光了身子曝露在敵人眼前,把所有艦船機密送給敵人!

會得到這結論的人,肯定不懂軍艦。好比說定遠艦駛進造船廠,坐上乾塢,日本人能夠看到的就是如圖二十二。

圖二十二、定遠艦完整的外觀。

請問看到上圖,日本海軍能夠得到什麼祕密?從而認定定遠艦的某個部位存在某個弱點,以致在後續的戰鬥中集中火力攻擊該部位,並進而獲得戰爭的勝利?別開玩笑了,別說是那麼古老以前的戰艦,裝備簡單到「一目了然」;即使現代戰艦,好比說美軍紀德級驅逐艦,行家只要站在碼頭,看看它的外觀──幾條鞭型天線、幾座射控雷達、幾座照明雷達、什麼型式的對空雷達、何種火炮、何種電戰系統、何種飛彈發射架……等,就會清楚這型戰艦的能耐與限制。

然而,對於外行人,由於看不懂,所以認為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其實什麼秘密都沒有。北洋水師四艘最先進的戰艦遠赴日本做定期維護與保養,第一,那是迫於無奈(旅順軍港船塢尚未完工);第二,那不蠢,也不笨,反而有「國防就是存在,存在為了鎮嚇」的功效。例如日本人在近距離瞧見定遠艦的巨炮(圖二十三),他們會有什麼感想?

會不會因而產生鎮嚇的效果?

圖二十三:等比例描繪的定遠巨炮。

二、北洋水師訓練不濟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福龍」魚雷艇艇長蔡廷幹。

福龍艇在黃海海戰時,分別在距離西京丸約20085,以及36公尺各發射一枚魚雷。總共三枚,居然全都錯過西京丸4100噸的巨大艦身。

什麼原因在這麼近的距離錯失這麼大的目標?

今人很難從有限的史料做出正確的判斷。我大膽猜測如下:蔡廷幹從不曾操縱福龍艇,對一個「移動」的水面目標進行射擊演練。實戰中,水面目標會緊急加速、大角度轉向以迴避魚雷攻擊──如果要實兵演練,萬一在迴避過程中水面艦的俥葉絞到魚雷呢?不是機率高低的問題,而是誰敢勇於承擔這責任?更有甚者,或許北洋水師的魚雷數目有限,蔡廷幹從來沒有發射過實彈。就好像現今的戰艦艦長,又有多少人擁有發射飛彈的實際經驗?

不管如何,訓練不濟的責任在誰?我們能因此而判定蔡廷幹是廢物、是白癡?

蔡廷幹後來在民國時代升到海軍中將,晚年退休後受聘到燕京與清華大學擔任客座教授,一生豐功偉業無數。若是不信,不妨上網查一查蔡廷幹的資料。

舉蔡廷幹的例子是想說明,甲午海戰北洋水師一個小小的魚雷艇艇長,日後竟有如此成就,由此不難聯想,北洋水師的高層絕非一群笨蛋。

陸、結語

除了前述負面評議,還有其他許多奇奇怪怪、光怪陸離的批評,我無法一一例舉,因為有的實在不值一駁。不過,建議日後看到這些負面評議時,請依據以下三大原則先行過濾:

一、是否為情緒性語言?

什麼不負責任、指揮無度、調度無方、軍紀不整、貪功怯戰、戰技過時……,請問衡量這些名詞的標準是什麼?批評北洋水師的專家學者們,請你們在了解海軍的特性以後再提出有憑有據的指控,不要以訛傳訛、人云己云。

二、是否合乎情理?

例如豐島海戰有這麼一段記載:操江艦長王永發見濟遠被三艘日艦追擊,嚇得手足無措,幾欲自殺,所幸被船上丹麥籍電報局職員彌倫斯勸住(彌員搭船前往漢城,擔任漢城中國電臺臺長),並在彌倫斯的指點下,將丁汝昌托帶的文件全部投入爐火焚毀,又準備將船上載運的二十萬兩餉銀投入大海,以免資敵。

看到這段內容,你認為合乎情理嗎?假如是真的,王永發真是超級窩囊廢;同時之間,那位年紀輕輕的洋人又是何等的英明睿智!可是,只要想一個疑點:敵人來意還不明確,遠遠瞧見日艦,身為一艦之長的領導居然就要自殺!

天啦,他是勇敢或膽怯?

命都不要的人,不是勇敢無畏嗎?

三、誰該為錯誤負責?

許多對北洋水師的負面評議,其實錯都不在北洋水師。好比說朝廷內鬥造成軍備落後、購買過時的戰艦與火炮、錯誤的戰略指導、彈藥儲備不足、把希望寄託在外交調停斡旋──這些決定是北洋水師的權責範圍嗎?另外,有些過失的確也在北洋水師。例如訓練不濟、人才培育不實、輪調制度不全、晉升管道不順暢、外行指導內行……等,然而在面對這些評議時,我希望你能加入兩個思考角度:

()此為北洋水師所獨有,或整個中國醬缸文化的一環?
如果係屬醬缸文化的一環,為何要把怒火獨獨發洩在北洋水師的身上?

()進步勢須歷經既定過程,不可能一步登天。
既然不可能一步登天,請給中國第一支自力建設的北洋水師一個合理的成長空間。

我不是認為北洋水師有多麼優秀,然而處於當年那個封閉、保守、腐敗、暮氣沈沈、內鬥不休、強敵覬覦環伺的戰略環境,建軍備戰能有那個結果,即使談不上功,也不應背負千古罵名。縱然要罵,不也應罵得有憑有據、合情合理?

最後想說一句發自心底的話:

甲午海戰那個亂七八糟、貪污腐敗、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混帳年代,整個中國上上下下,唯一還上得了檯面的只有北洋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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