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5日 星期三

甲午海戰史

壹、前言

甲午戰爭是日本崛起的序戰,也是給中國人帶來百年苦難的一戰。

甲午戰爭之前,千百年來日本只是偏處一隅的蕞爾小國。日本人在中國人眼中的地位,可以從對日本的簡稱「倭」字看個大概。「倭」似「矮」,意喻日本是矮人國。直到甲午戰敗,澈底打垮了中國人的自信,也澈底提升了日本人的自信。從此矮人國變成高人國,日本晉升為亞洲一流強權,中國人反而降格成為日本人眼中的「清國奴」。

什麼是清國奴?你們是滿清的奴隸,沒有資格稱為華夏文化的繼承者。

講到甲午戰爭,那真是讓中國人痛徹心扉的一頁滄傷史!看完這段歷史,我難免好奇這場戰敗到底該由誰負最大的責任──成長於中國傳統思想教育下的我們,少有人不清楚這問題的答案。翻開學生時代所讀的歷史課本,書中對甲午海戰的描述不多,少量的字句卻充滿鄙夷的言詞──「濟遠號的管帶(艦長)方伯謙,不敢還擊,下令掉轉船頭,向旅順方向逃走……」、「廣甲號早就一聽到炮聲,便逃離戰場,觸礁,擱淺……」、「濟遠一開火便掛上白旗逃亡,中途撞著了業已擱淺的揚威號,將揚威號撞沉……」、「企圖逃亡而中雷的有廣甲號……」、「……不再與日本海軍交鋒,坐視日本海軍橫行於黃海、渤海,終於在次年正月被日本陸軍由陸上的後路偷襲,走上投降獻船的末路。」

上述簡短的文字,道盡了中國人對北洋水師的惡劣印象。身為中國人,特別是同為海軍的一員,我難免想問:為什麼北洋水師的老前輩是如此的無能、如此的貪生怕死、如此的窩囊?

1994年適逢甲午戰爭百年,兩岸掀起一陣省思熱潮,相關紀念文獻紛紛出籠。學長陳永康喜研戰史,某日憤憤不平告知:歷史誣蔑了參與甲午海戰的老前輩!

若是別人講,我聽過就算了,但陳學長是我從學生時代就景仰的英雄人物。他說的話我不敢不信,頓時好奇起來。學長翻開史料,指出數項海戰勝敗的關鍵,證明百年前北洋水師採用的戰法是正確的,老前輩們視死如歸的勇氣也令人欽佩。接下來一個多月,我查閱更多史料,深深感覺這段簡短的戰史十分混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完全相反的論調,也都各有所本。不要說身處現代的我們只能從前人手稿看個大概,即便同處甲午海戰的年代,洋人和中國人說的不同、朝廷和北洋水師說的不同、參戰各艦官兵說的不同,甚至同艦官兵也有意見相左的時候。

短短的戰史,為什麼會有如此之多、如此錯綜複雜的「各說各話」?思索再三,可能是敗給小日本乃國家奇恥大辱,對朝廷而言,底下必須有人負責。這個負責不是坐監、降職、罰俸,而是殺人頭以謝天下、要人命以彰顯大清法紀!

誰該為甲午戰敗負責?基於保命,大家只好各說各話──紛紛放大別人的錯,也都沒忘記誇大自己的好。當然,再怎麼吹噓誇大也要有江湖道義。對於那些成仁取義的官兵,大家都留了三分口德,也都盡可能講他們的好。可是,對於那些未能戰死海疆,特別是指揮作戰的「一艦之長」,那就對不起了,必須承擔狗熊的角色。

想通了這個道理,我不再理會各種「情緒性」批評,試著把時空拉回,設身處地思考北洋水師當時所處的環境。幾個月以後,我不得不說幾句發自內心的話:戰爭是綜合國力的總體戰,包含了外交、情報、媒體宣傳、軍備整備、後勤補給、兵役系統、動員機制、戰場醫療、戰場軍紀、戰地民政、陸戰、海戰、官兵士氣……等。甲午開戰之前,清朝上上下下幾乎無一可取之處,唯一還搬得上檯面的只有北洋水師。後來整個作戰過程中,也只有北洋水師表現出大無畏的作戰精神!

既然如此,為何甲午一役北洋水師慘敗給日本聯合艦隊?

千萬別忘了:戰爭始於開火之前,勝利決於準備之日。假如你瞭解甲午海戰開戰之前日清朝野的準備,你會明白日本是上下一心、全民集力,中國是內鬥不休、相互掣肘。戰爭尚未開打,誰勝誰負已經決定了大半!

貳、甲午海戰中日朝野準備比較

一、上下一心的日本

()高層發動明治維新

西元一八五四年三月三十一日,在美國海軍船堅炮利的威脅下,日本幕府政權被迫開放門戶,與美國簽署《日美和好條約》(又稱《日美神奈川條約》),從此結束日本封建社會末期德川幕府時代的「鎖國政治」。

結束鎖國的日本,外國資本主義大舉入侵,間接成就了日本境內的資本家和商人,他們的利益和封建領主相衝突,終而引起日本社會激烈的動蕩,造成一連串的社會事件,諸如「櫻田門外之變」的政治暗殺、第二次「征討長州」內戰,以及最終將幕府送上斷頭台的「戊辰國內戰爭」。
一八六八年,日本睦仁天皇即位(圖一),銳意圖治,在日本全面推動維新運動(明治是日本睦仁天皇的年號,因而又稱「明治維新」)。明治維新的動機在「破舊有陋習」、「求知識於世界」,並明確提出「富國強兵」、「殖產興業」,以及「文明開化」的三大政策;期望以西方資本主義為榜樣,透過「學西方、趕西方」,最終能讓日本成為一個擁有強大軍備與經濟實力的國家。

圖一:推動維新的日本明治天皇。

()民間推動脫亞入歐思想

高層有明治天皇推動西化,民間則適時有福澤諭吉(ふくざわ ゆきち)帶頭響應。福澤諭吉是明治時期著名的思想家及教育家,東京學士會院的首任院長,日本著名私立大學慶應義塾大學的創立者,明治六大教育家之一。他最著名的著作是《脫亞論》,此理論後來形成日本社會「脫亞入歐」的思想。

《脫亞論》開篇說道:「世界交通,日益便捷,西洋文明之風東漸,所到之處,無不風靡於一草一木。」福澤認為西洋文明必將征服世界,東洋各國對它絕對沒有抵抗能力;既然無法避免,因此明智的做法是「助其蔓延」,使人民「早浴其風氣」。基於福澤對日本現代化的看法,他極力支持透過戰爭達成脫亞的目的。一如不少日本政府的官員,深信要實行亞洲的現代化,最好的途徑就是透過戰爭。戰爭不但可以給日本一個翻身的機會,還可以藉此強大,讓其他亞洲國家早日「警醒」、變革圖強。對於東亞鄰國,福澤諭吉基於優勝劣汰的思想,認定東方文明必定失敗。因此他呼籲與東亞鄰國絕交,避免日本被西方視為與鄰國同樣的「野蠻」之地。他對當時東亞其他國家採取蔑視的態度,比如將甲午戰爭描述為一場「文野之戰(文明對上野蠻的戰爭),更認為清朝與朝鮮王朝是「惡友」。

所以福澤的《脫亞論》,普遍被認為是日本思想界對亞洲的「絕交書」。在主張與東亞鄰國「絕交」之外,福澤還主張「東洋連帶論」。他認為東亞各國只有進行改革舊體制的革命,才有可能擺脫被西洋國家殖民的宿命。因此,福澤主張對鄰國的革新派給予實際支持,幫助西洋文明在東洋的「蔓延」。他曾經支援朝鮮的金玉均等人,並將自己的財產投入朝鮮首份以朝鮮文字出版報紙《漢城旬報》的創辦。期望他支持的朝鮮人士,在朝鮮能籌組改革黨派;後來雖然未能成功,卻增加了日本在朝鮮的影響力,進而引發朝鮮內部的權力鬥爭,最終導致甲午戰爭。

福澤諭吉對日本的巨大影響,可以從現今日本幣值最大面額的萬元券(圖二),印有他的肖像看個大概。

圖二:日本最大面額的萬元券,印有福澤諭吉的肖像。
明治維新成功、日本國力迅速增強的同時,又有民間《脫亞論》思想的支持,此深植了軍國主義的思想,最終導致日本不斷地向海外擴張和侵略,並將地大物博的中國做為最終目標。

()超級鐵甲艦帶來的刺激

一八八二年,明治政府因國內經濟實力大增,發布第一個擴展海軍法令,計劃建造四十八艘戰艦,其中二十二艘為魚雷艇。一八八五年,清廷向德國伏爾鏗造船廠(Stettine Maschinenbau-Actien-Gesellschaft “Vulcan”,Stettin)購買定遠、鎮遠(圖三)兩艘「超級鐵甲艦」返國。當時大型戰艦的噸位約三、四千噸,定遠與鎮遠的噸位高達七千三百餘噸;一般戰艦主炮直俓約十五到二十公分,定遠與鎮遠的主炮卻大到三十點五公分──這在當時,的確稱得上「超級鐵甲艦」。

圖三:定遠與鎮遠艦外觀。
它們龐大的艦身、巨大的火炮,大大震驚了日本社會。日本海軍尤其感到莫大威脅。那時,不僅在日本海軍流行「一定要打勝定遠」的口號,甚至連日本的小孩也經常玩捉定遠、鎮遠的戰鬥遊戲。遊戲是將小孩分成兩組,一組裝支那軍艦,另一組扮日本軍艦,而遊戲的勝負是以捕捉到扮演「定遠、鎮遠」這兩個小孩為目標。
()全國上下一心

人民的思想教育如此,舉國上下的行動也是如此。一八八六年,日本聘請法國海軍工程師白勞易(Louis-Émile Bertin),由他指導吳市佐世保市的海軍造船廠。白勞易在日本四年多,除了幫助日本建立第一支真正現代化的海軍艦隊,更讓日本獲得建造大型戰艦的技術。

相片一:法國海軍工程師白勞易。

而為了加速成為世界一流的海軍,一八九年,日皇從內務撥出三十萬元,並到民間徵集二百餘萬元造艦款,並在白勞易的協助下,籌建「高雄」和「八重山」兩艦,並研製「松島」、「嚴島」、「橋立」三景艦。三景艦完全針對定遠、鎮遠而設計,各配備一門三十二公分口徑的巨炮──比定遠、鎮遠的三十點五公分巨炮更巨;而十六節的最高速率,也比定遠、鎮遠的最高速率快了一點五節。松島、嚴島由法國建造,一八九二年返國;橋立由日本橫須賀造船廠於一八八五年自製,由於工程困難度甚高,工期長達六年,遲至九一年才服勤。

圖四:等比例縮小的定遠、鎮遠與三景艦俯視圖。

三景艦的加入,大幅增加日本海軍擊敗北洋水師的雄心。緊接著,日本又建造三千一百噸的「秋津洲」艦,以及「富士」、「八島」兩艘鐵甲艦。一八九二年,日本提前完成海軍擴軍計畫。一八九三年,日本進一步提出海軍擴軍計畫。這計畫獲得明治天皇的支持,並採取更積極的行動──自一八九三年起,每年從宮廷經費中撥出三十萬元,再從文武百官的薪水中抽出十分之一,用來補充造船費用。據說明治天皇的母親得知購艦款不足,甚至將她全部的珠寶首飾都捐了出去。在當時,日本可說是傾全國之力造艦買艦,其目標,是以擊敗清朝海軍的北洋水師為主。


二、搖擺不定的中國

()內鬥不休

滿清末年,中國飽受西方列強「船堅炮利」之苦,有志之士痛定思痛,幾乎在與日本明治維新的同一時期,於一八六一年在全國發起洋務運動(又稱自強運動),掀起「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的改革風潮。不幸的是,每當中國歷史出現重大改革,總會遭遇守舊派的強力反彈。那段期間,朝廷分成「洋務派」與「守舊派」。洋務派的代表人物是曾國藩、李鴻章。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鴻章,他一手興辦的北洋水師,是洋務運動最具體的代表與成果。因而,守舊派打擊北洋水師就是打擊李鴻章,而打擊李鴻章就是打擊洋務運動。

圖五:一手建立北洋水師的李鴻章。

除了洋務與守舊之爭,朝廷更充滿了派系與私人恩怨的鬥爭。朝廷的兩大派系是「帝黨」與「后黨」。海軍大臣醇親王奕繯,上書房軍機翁同龢等一幫滿族親貴屬於「帝黨」,他們爲了幫助當時形同傀儡的光緒皇帝獲得政權,大力打擊身為后黨和漢臣的李鴻章。

至於私人恩怨,關鍵的人物是翁同龢與李鴻章。翁同龢的父親翁心存,道光進士,曾任咸豐帝恭親王奕訢、惠郡王綿愉的師傅,晚年還擔任同治皇帝的伴讀。翁同龢的長兄翁同書,道光進士,官至安徽巡撫(安徽省最高階長官,相當於今日的省長)。至於翁同龢,他是咸豐六年的狀元,曾任同治與光緒皇帝的兩代帝師,深獲光緒皇帝賞識與重用。翁同龢家族顯赫,與滿清皇族的關係緊密,在朝廷可說是無人敢惹。卻不料,他的長兄翁同書遭到由曾國藩指使,李鴻章於一八六二年親手撰寫的《參翁同書片》彈劾,不單讓翁同書失去官職,還被判了絞監候(死緩)。長兄蒙受如此奇恥大辱,翁同龢從此與李鴻章結下不共戴天之仇。等到翁同龢於一八八七年高升戶部尚書(財政部部長),便對李鴻章主導的洋務運動極力抵制,尤其是李鴻章一手主導的北洋水師。

相片二:李鴻章的政治死敵、同治與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

除此以外,朝廷很大一部分不熟悉洋務的重臣,這些人以滿族的貴戚為主,除了心底仍存有「排漢」的潛意識,並以「天朝上國」為自居,視日本為倭寇蠻夷、地處偏僻的「蕞爾小國」。中國是一個龐大的帝國,自古以來內部紛爭不斷,統治者能夠有效管裡內部已屬不易,如何有心向外拓展?因而,傳統上中國是陸權國家(到今天仍然如此,甚至台灣也沒例外),即使清末屢屢遭受外來強權的威脅,朝廷仍有「只要內地不被攻擊,海上成敗無足輕重」的陸權思想。

()不重視海權思想的大中國主義

中國歷朝都是「大中國」為主導的陸權思想,從未有心建立一支強大的遠洋艦隊。元朝和明朝曾經擁有一支龐大而且專業的水師,並且分別執行「兩次征日」、「七下西洋」的創舉。可惜都只是曇花一現,一旦遭遇挫折或更換國家領導人,這些缺乏「陸權思想」做背景的建軍立即消聲匿跡。直到明朝末年,中國初次接觸西洋的船堅炮利,不論是澳門發生的中葡海軍衝突,或是鄭成功征台所引發的中荷海戰,中國水師的「雙層、雙桅,裝炮四、五門」的「福船」,在西洋海軍「三/四層、五桅,裝炮六、七十門」的新式戰艦面前,完全暴露了航程短、航速慢、火力弱、生存力低的致命缺點。

優勢的西洋海軍艦隊,輕易掌握發動和結束戰爭的主動權。至於中國水師,除了處處受限、戰略處於被動,即使僥倖取得一時勝利,也因決策高層「大中國思想」的作祟,不可能任由海軍擴大戰果,一勞永逸地剷除禍根。這種「勝不得其利,敗不堪收拾」的戰略劣勢,迫使部分知識分子開始省思中國水師進化的途徑和方式。

十九世紀初期,中國和日本的國情類似──在西方船堅炮利的威脅之下,被迫結束鎖國、大開門戶,展開與西方資本主義的交流。隨著中外貿易的加速發展、中外交流途徑的迅速擴大,中國部分積極的知識分子開始接觸並學習西方先進的科技。例如《海國圖志》魏源指出,如果不學習西方先進的動力技術和海軍戰術,不瞭解西方所控制的遠洋海域地理,不建設一支足以和西方海軍競爭的近代海軍,則中國的海防永無寧日!

這一時代,雖然提出了建設近代海軍的明確目標(修圖志──造快船,鑄重炮),但是中國廣大的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無法接受自己落後的現實。統治階層更出於麻痺民衆的需要,也刻意壓制此類正確的言論。隨著一八三九年鴉片戰爭、一八五二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特別是太平天國之亂(1851~1864),中國的統治者刻骨銘心地體認到,若不建設一支現代化海軍,在面對西洋強權與本國叛亂集團的挑戰時,必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因而在胡林翼、曾國藩、曾國荃、左宗棠等平亂英雄的倡導下,中國終於著手建設現代化的軍工廠和造船廠,並開始踏出建設現代海軍的種種嘗試。

()為平定內亂才成立阿思本艦隊

清廷建設現代化海軍的第一步,是成立「阿思本」艦隊。同治元年(一八六二年),太平天國聲勢浩大,清廷風聞太平軍將要從美國購買新式炮船,朝廷大為恐慌,立刻打電報給當時回英國休假的李泰國(Horatio Nelsoa Lay,英人,擔任清總稅務司),委託他在當地直接向英國訂購兵輪。李泰國不懂兵輪,將採購工作委託給英國皇家海軍上校阿思本(Lay Osborn)

相片三:英國皇家海軍上校阿思本。

受到李泰國委託,阿思本前後買了中型兵輪三艘、小型兵輪四艘,總經費八十萬兩,相關資料如下:
鎮吳:艦隊旗艦,中級兵輪,排水量1269噸,木殼船殼明輪砲艦。
金台:中級兵輪,排水量670噸,木殼船身,原英國炮艦。
一統:中級兵輪,排水量669噸,木殼船身,原英國炮艦。
廣壽:小級兵輪,排水量301噸,木殼船身,原英國炮艦。
百粵:小級兵輪,排水量552噸,鐵殼船身。
三衛:小級兵輪,排水量445噸,鐵殼船身。
得勝:小級兵輪,供應船。

不幸的是,購艦過程中李泰國不僅浮濫追加造艦費用,並擅自與阿思本簽訂「十三條合同」,任命阿思本擔任艦隊總司令,雇用英國水兵六百餘位,不准清水兵上船,而且阿思本只執行由李泰國轉達的中國皇帝命令──除此類命令,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都無法調動阿思本艦隊。消息傳回國內,朝野譁然。清廷又與李泰國重新議定「輪船章程五條」,收回了清政府對這支艦隊的指揮權。一八六三年九月阿思本率艦隊抵達中國,對五條章程大為不滿,再次聯合李泰國,共同要求清政府接受先前簽訂的十三條合同。

圖六:阿思本艦隊航行的油畫。

在雙方各不退讓的當頭,太平天國陷入危機,清軍取得戰略優勢,南京即將收復,艦隊需求的迫切性不復以往。此外,阿思本艦隊擁有外國官兵六百多人,這群人言語不通、指揮不動,倘若與朝廷發生爭端,後患無窮。迫於無奈,清廷決定遣散艦隊,所有船於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交由阿思本帶回英國拍賣,所得款項得扣除官兵六百餘人九個月的薪水與回國路費(白銀三十七萬五千兩),以及阿思本的個人賞銀一萬兩。這次購買西方艦船、改善舊式水師的努力,清廷費時兩年、耗銀近百萬兩,結果是一事無成,還惹得一肚子的氣。

()中國現代化海軍的進展

1、海校的建立

清朝試圖建立第一支現代化海軍(阿思本艦隊)的教訓雖然慘痛,但是李鴻章、丁日昌、沈葆禎等人也吸取了一定的經驗,其中最刻骨銘心的,是要用自己的力量,興辦自己的學校,訓練自己的海軍人才。自此以後,清前後設立的海軍學校共有七所,分別是馬尾船政學堂、黃埔水師學堂、天津總醫院西醫學堂、天津水師學堂、昆明湖水師學堂、威海衛水師學堂,以及南京水師學堂。
七所學校之中,昆明湖水師學堂是皇家海軍大學,只招收滿族親貴子弟。天津總醫院西醫學堂是海軍軍醫學校。艦隊直屬的海軍學校有三所,分別是馬尾、黃埔、威海衛。另外,派遣留學生最多的外國軍校,是英國皇家海軍格林尼治學院。而七所學校之中,成就最大、對後世影響最深遠,與北洋水師關係最密切的,是號稱「中國第一海大」的馬尾船政學堂。

一八六六年,中國第一所近代海軍高等教育院校──馬尾船政學堂,在船政大臣沈葆禎的主持之下,於福州成立。此校初建時稱「求是堂藝局」。爲了保證學生的質量,沈葆禎親自主持首次考選,並親自爲考試出題、批閱試卷。首次錄取考生的第一名,就是中國近代赫赫有名的思想家兼翻譯家嚴復。北洋水師後來成立自己的水師學堂,嚴復就在此學堂先後擔任教習(老師)、會辦(教育長),以及總辦(校長)

圖七:嚴復以第一名考進中國海校(第一屆)

一八六七年,馬尾造船廠建成,求是堂藝局從福州遷到馬尾,並正式命名爲馬尾船政學堂,或簡稱船政學堂。船政學堂分爲兩個學部,分別是「前學堂」與「後學堂」。前學堂是製造學堂,用於培訓船舶製造與設計人員;學生主攻造船,畢業後的優等生被送往法國深造,因而又稱「法語學堂」。後學堂是駕駛學堂,主要培訓航海駕駛人員、艦艇軍官,以及各航海部門長;學生主攻艦船操控,畢業後的優等生被送往英國留學,因而又稱「英語學堂」。求是堂擴建為船政學堂的同時,爲了培養工程繪圖人才,在前學堂增設「繪事院」。一八六八年,爲了培養造船與維修的高級技工,沈葆禎又在前學堂增設一所技工學校——藝圃。藝圃的訓期三年,教學內容是半天上課、半天實習,畢業後擇其優者送到法國各大船廠實習,其餘分配到船政各廠。

船政學堂的學風極爲嚴謹,也十分注重理論與實作的結合。前學堂的學生在理論課程之外,還要到各大船廠實習維修機械。後學堂的學生則會利用寒暑假,分批派往練船(訓練艦),以獲取實際操縱艦船的經驗。爲了方便教學與驗證所學,船政學堂專門製造和購買數艘訓練艦。爲了保證教學質量、提高學生素質,以及培養學生對遠洋海軍的熱情,船政學堂的海上實習並不限於中國近海。一八七一年,船政學堂的第一批學生,其中包括後來在北洋水師承擔重要職務的劉步蟾、嚴復、林泰曾等人,曾駕駛訓練艦「建威」完成從遼東駛往新加坡的遠航訓練。

在沈葆禎的苦心孤詣下,船政學堂培養出中國第一批近代海軍軍官,以及第一批工程技術人才。由船政學堂畢業的學生,後來成爲中國近代海軍和近代工業,特別是重工業技術的中堅。李鴻章曾盛讚船政學堂是中國現代科技的「開山之祖」。從船政學堂畢業的中國名人,計有前學堂的魏翰(造船專家,民國時曾任海軍造船總監、福州船政局長)、嚴復、羅豐祿、詹天佑;後學堂的劉步蟾、鄧世昌、林永升、林泰曾、葉祖珪、薩鎮冰。作爲中國近代海軍,以及中國近代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搖籃的馬尾船政學堂,在中國近代史上扮演了極為關鍵的角色。

2、籌建北洋水師

除了訓練自己的海軍人才,軍艦的採購作業也在同時進行。首批向英國阿姆斯特朗(Armstrong)造船廠訂造,包含號稱「六鎮艦」的六艘近海炮艇(鎮北、鎮南、鎮西、鎮東、鎮中、鎮邊),以及超勇、揚威兩艘木殼鐵骨巡洋艦。

相片四:八鎮艦之一的鎮西艦。

無論是六鎮艦或揚威、超勇,這八艘船航行或是作戰,性能都差,不適合遠洋航行,也無法面對現代化的戰鬥。例如六鎮艦每艘造價十五萬兩,木質船身外包鋼板無裝甲,排水量440噸,航速約8節;僅裝備一門11吋主炮,以及兩門3吋副炮。雖然如此,作爲中國第一批大量訂購的近代軍艦,此八艘船在清海軍建軍初期,培訓了大批水手和機務人員,也為後來「八遠」主力艦提供了大量合格的官兵。

隨著這八艘新船的購入,北洋水師提督(海軍總司令)丁汝昌於一八七九年正式上任。

圖八: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

一八七九年,原擬水師提督人選徐景澄遭物議而不適入選,丁汝昌作爲第二候補人,被授予水師提督一職。此年年底,中國訂購的首批巡洋艦超勇、揚威完工,丁汝昌帶領官兵二百餘人前往英國接艦。利用接艦機會,丁汝昌沿途訪問了英、法、德等一系列歐洲強國,並受邀參觀砲臺、港口、軍工廠、造船廠、海軍學校等近代軍事及工業設施,返航途中經過大西洋、地中海、蘇伊士運河、印度洋和太平洋,歷時近六十天駛抵香港。

完成首批軍艦採購,清廷開始尋找新的貿易夥伴,期望能買到具備遠洋航行能力,以及更大戰力的新式艦船。這時,作為新興歐洲強權的普魯士(德國),開始向清朝接洽。普魯士在歐洲是英國的敵手,非常希望透過軍火交易獲得新的財源,藉以補充因擴軍而吃緊的財政。此外,在亞洲幾乎沒有任何殖民地的普魯士,完全不需要擔心中國若成爲區域海權強國,是否會對自身的殖民利益造成威脅。甚至,普魯士根本希望中國成為區域海權強國。如此,中國將會牽制部分英、法海軍,這可緩解它在歐洲與非洲的壓力。

在衆多利益的驅使下,普魯士全國總動員,從伏爾鏗造船廠到俾斯麥的總理府,「對華海軍貿易」都成了熱門議題。德國在價格、質量,以及附加條款方面做出了大幅讓步,採購合約輕易壓倒英國所有的造船廠,再加上各種明暗的公關手段,中國順利向德國訂購了兩艘超級鐵甲艦——鎮遠、定遠,以及一艘先進的巡洋艦——濟遠。這三艘戰艦的實力,當時號稱「世界第一」,足以讓列強在亞洲的艦隊爲之恐慌。

有了阿思本艦隊的慘痛經驗,清廷這次採取極端謹慎的態度,派遣當時留學英、法的學生,如劉步蟾、魏翰、陳兆翺、鄭清濂等人,趕往伏爾鏗造船廠監造;另派學習機械的陸麟清,帶領黃帶、林祥光、陳和慶等十幾名技術軍士,前往德國學習修理維護事宜。

一八八五年,這三艘主力艦返抵中國,不僅震驚亞洲,也立刻成爲北洋水師的主力戰艦。緊接著,清朝下達第三批大宗訂單,又買了四艘新式鐵甲巡洋艦,分別是英國阿姆斯特朗造船廠的致遠、靖遠,以及德國伏爾鏗造船廠的經遠、來遠。這四艘戰艦的造艦藍本,都是當時英、德兩國最新、最具戰力的戰艦。一八八七年,新造的四艘巡洋艦駛回中國,全亞洲最新、最快、最大的戰艦,幾乎全集中在北洋水師。

另外,通過先前的自製和訂購,北洋水師另擁有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以及福龍魚雷艇(圖七)七艘;兩艘大型鐵甲艦(鎮遠、定遠)可攜帶鎮一、鎮二,以及定一、定二,共四艘的小型魚雷艇。

圖九:福龍魚雷艇

甲午開戰之前七年──西元一八八七年,北洋水師擁有艦船的噸位排名世界第八、亞洲第一,艦上裝備先進、火力強大,這成就可說是李鴻章推動洋務運動的巔峰!

3、以私廢公的政治鬥爭

樹大招風是中國政界的常態。李鴻章建設北洋水師的巨大成就,無可避免地引起其他政敵的「紅眼症」。尤其是守舊派大將,也是李鴻章不共戴天的政治仇敵翁同龢,不偏不巧地在一八八七年升任戶部尚書(財政部部長),並一直連任到甲午海戰爆發(一八九四年),接連六、七年掌管全國財政大權。抓住此機會,翁同龢毫不留情地將打擊北洋水師視爲打擊李鴻章的最佳手段。他極力壓縮海軍的發展經費,以為慈禧六十歲慶生、修葺頤和園為由,連續兩年停止海軍開支。至於李鴻章,因後臺恭親王奕緈的倒臺,在政治鬥爭中處於劣勢而自顧不暇,對於他一手建立的北洋水師,只有愛莫能助。

國內政治黨爭的株連,剝奪了北洋水師的發展,即使連日常訓練,也只能在最低限度的範圍內勉強支撐。不過,爲了保持對列強艦隊的威懾,北洋水師沒有停止遠航訓練,但因日常開支費用極度緊絀,海軍實際上已無遠航費用。不得已之下,北洋水師只能壓縮修理與維護費用來支付遠航所需;至於海軍炮臺、工廠、學校擴建、新增人員的開支、添購新式小口徑快炮……,種種費用都無著落。就這樣,靠著極力節省與壓縮各項開支,北洋水師勉強撐到甲午開戰那一年。

這六、七年北洋水師不要說未添一艦、未購一炮,連維持費用都十分艱難,除了壽命到期的鍋爐、船體、武器彈藥等「不能不修」的器械外,各艦無錢維護,最終造成水密門脫膠失靈、水線以上船體防銹油漆剝落、艦上臨時搭建的設備無法拆除、水雷器械失修、魚雷艇隊幾乎整個陷於癱瘓。面對此困境,丁汝昌緊急請求撥銀二十萬兩,準備修理年久失修的鍋爐、改造管道艙室、入塢修理各艦鏽蝕漏水的船體、添購彈藥與小炮、武裝各艦艇炮臺。可是,這些請求,同樣被翁同龢以國庫開支不足而駁回。

就在北洋水師遭到朝廷打壓、停滯不前的這些年,日本全國上下一心,由明治天皇帶頭捐款,全國紛紛解囊購置新艦,總計在一八八六年到甲午開戰之前,小型艦艇不算,單單是最新式的大型鐵甲巡洋艦,就包含浪速、高千穗、千代田、吉野、秋津洲等五艘,以及號稱三景艦的松島、嚴島、橋立,實力遠遠超越了北洋水師(請參考表一)

表一:甲午海戰中日朝野準備比較表
    
年代
    
自強運動(又稱洋務運動或同治維新)
1861

9月委託英人外購的「阿思本艦隊」返國,12月即遣散駛回英國拍賣
1863

成立海軍軍事學校「福州船政學堂」
1866

馬尾造船廠建成
1867


1868
明治維新
120名幼童分4批前往美國留學
1872


1874
爆發日本侵台的牡丹社事件
由於侵台失敗,痛感艦船不足,外購扶桑比睿、金剛3

1878
外購扶桑、比睿、金剛建成
丁汝昌被任命為北洋水師提督
1879

於旅順、威海、大連灣設置永久性炮台
1880

外購第一批近海炮艇(八鎮艦),以及木殼鐵骨巡洋艦超勇揚威返國
1881


1882
發布第一個「擴展海軍法令」,計畫建造48艘戰艦,其中22艘為魚雷艇
外購定遠鎮遠濟遠艦返國
自製第一艘鐵骨木殼巡洋艦廣甲開工
1885
外購浪速艦建成
福澤諭吉提倡脫亞論,支持以戰爭加速現代化
自製第一艘鐵甲艦平遠開工
1886
法國工程師白勞易協助日本建造軍艦
外購高千穗艦建成
外購致遠靖遠經遠來遠艦返國
北洋水師規模:全球第6、亞洲第1
守舊派大將、李鴻章不共戴天的政治仇敵翁同龢升任戶部尚書,直到甲午開戰之年
1887

自製第一艘鐵甲艦平遠建成
1888


1899
自製第一艘鋼鐵甲艦高雄建成

1890
日皇從內務撥出30萬元,民間募集二百餘萬元建造新艦

1891
外購千代田艦建成

1892
外購松島嚴島艦返國
提前完成海軍擴軍計畫
自製八重山千島艦建成

1893
提出第二階段海軍擴軍計畫,日皇全力支持,每年從宮廷經費中撥出30萬元,文武百官薪水中抽出10%補充造船費
外購吉野艦建成
5月:因北方局勢緊迫,廣甲、廣乙、廣丙3艦從廣東水師調防北洋水師
6月:孫中山撰寫《上李鴻章萬言書》
725日:爆發甲午海戰-豐島海戰
1124日:孫中山於檀香山籌組興中會
1129日:慈禧太后60大壽
1894
3月:自製秋津洲艦建成
6月:自製橋立艦服勤

725日:爆發甲午海戰-豐島海戰
8月:外購富士艦開工
12月:外購八島艦開工

從表一可以清楚地看出,自從一八八七年守舊派大將、李鴻章不共戴天的政治仇敵翁同龢升任戶部尚書,直到甲午開戰之年,總計七年的時間北洋水師未增建一艦(平遠艦於一八八六年開工)。而同時之間,日本聯合艦隊參與黃海海戰的十艘主力戰艦,其中包含松島、嚴島、橋立、千代田、吉野,以及秋津洲等六艦,都是在此時段所建造的新式鐵甲戰艦。

全國一心的日本、內鬥不休的清廷,兩方海軍一消一長,雙方高層在這段時間的作為──兩相比較,能不令我們中國人汗顏?

三、海戰勝敗的關鍵

誠然,「七年未添一艦」對今天成熟的造艦科技,或許與海戰勝敗的關係不大;可是在十九世紀末期的八年代,那時鐵甲戰艦的相關技術從萌芽到蓬勃發展,無論是船艦基本設計、裝甲防護、動力系統、火炮射速等,可說是年年推陳出新。在那年代,一支海軍如果四、五年沒有添購新艦、新炮,戰力會迅速下降。這道理類似今日蓬勃發展的電子科技,別說七年的差異,即使兩年前的手機也無可能存活在今天的市場。

至於那年代老舊戰艦的戰力之所以會迅速下降,有三個關鍵因素:

()船速

往日艦炮作戰時代,船速快的一方可以決定「戰」或「不戰」,甚至可以決定何時打、在哪打,以及怎麼打。不像今天是飛彈作戰,飛彈的射程與精確度攸關勝敗,船速反而不太重要。但是在甲午海戰的年代,船速慢的一方,處處受制。而在當時,日本海軍平均速率超過北洋水師三到四節(請考量北洋水師艦齡老舊、裝備年久失修的問題)

例如黃海海戰時,日清雙方主要參戰艦的性能如下:

日本聯合艦隊

1、第1遊擊隊
吉野:排水量4225噸,最大航速22.5節,主炮150mm
高千穗:排水量3709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60mm
浪速:排水量3709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60mm
秋津洲:排水量3150噸,最大航速19節,主炮150mm

2、本隊
松島:排水量4278噸,最大航速16節,主炮320mm
嚴島:排水量4278噸,最大航速16節,主炮320mm
橋立:排水量4278噸,最大航速16節,主炮320mm
扶桑:排水量3777噸,最大航速13節,主炮280mm
千代田:排水量2439噸,最大航速19節,主炮120mm
比睿:排水量2284噸,最大航速13節,主炮170mm

北洋水師

定遠:排水量7335噸,最大航速14.5節,主炮305mm
鎮遠:排水量7335噸,最大航速14.5節,主炮305mm
經遠:排水量2900噸,最大航速15.5節,主炮210mm
來遠:排水量2900噸,最大航速155節,主炮210mm
致遠: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10mm
靖遠: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10mm
濟遠: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10mm
平遠:排水量2100噸,最大航速11節,主炮260mm
超勇:排水量135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50mm
揚威:排水量135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50mm
廣甲:排水量1296噸,最大航速14節,主炮150mm
廣丙:排水量103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120mm

()火炮射速

北洋水師的船速慢也罷,更可怕的是火炮射速。

北洋水師使用老式火炮,採用螺式炮閂──射擊結束,水兵要像「拆螺絲釘」般地將「閂體」解除,再從炮管後方塞入炮彈、裝入發射藥,然後再把閂體像「上螺絲釘」般地鎖回去。

至於日本海軍使用的「速射炮」,採用新式「楔式炮閂」(又稱切斷式炮閂)。切斷式炮閂不靠螺蚊的「旋轉」,而是垂直上下(立楔式炮閂)或左右移動(橫楔式炮閂),炮彈入膛以後閂體向上移,擋住炮管尾端;射擊結束,炮手用力拉動閂體「拉柄」,閂體垂直向下,「吭」地一聲就讓出炮管尾端的「炮彈裝填口」。

經過改良設計,「速射炮」的射速誠如它的命名,平均射速是「克炮、哈炮」的六至七倍。又因為日本聯合艦隊大多採用「中口徑速射炮」,因而能夠大量安裝於兩舷,以致於日清雙方戰艦主要火炮的管數存在巨大差異。例如豐島海戰濟遠以13,主要火炮的「管數比」是更為懸殊的3 : 32(請參考下圖)

圖十:按比例尺描繪的濟遠艦與豐島海戰日本第1遊擊隊3艦。

()火炮轉速

至於火炮轉速,因為北洋海軍使用老式火炮,平均口徑較大,雖然也可以轉動炮管的瞄準方向,但是旋轉的速度慢,好半天、很費力地只能轉動小的角度。至於日本海軍,平均火炮的口徑小,操作起來比較輕巧,製造的科技又先進,因而旋轉的速度較快。

或許有人認為,北洋水師火炮的平均口徑大,不是射程遠,也更具殺傷力嗎?這觀念在現代是對的。然而在十九世紀末期,射控技術還停留在原始的「目視瞄準」階段,如果目標的距離超過三、四千碼,射擊的準確度會大幅下降。所以那年頭大口徑火炮和中口徑火炮,在遠距離的射擊成效並沒太大的差異。可是,當雙方的距離拉近,尤其在千碼之內時,射速快、瞄得快的中口徑火炮就佔盡了優勢。

甲午海戰以前,中日雙方可說是「上下一心、全國集力」的日本,對上「內鬥不休、相互掣肘」的清廷。再加上日本聯合艦隊炮管瞄得快、射速快、船又跑得快,這也就決定了甲午海戰的勝敗關鍵。

戰爭始於開火之前,勝利決於準備之日。甲午海戰一役,北洋水師面對的是一場「戰無可戰」、「註定失敗」的戰爭。

參、甲午海戰經過

一、導火線

()朝鮮內亂

西元一八九四年二月,朝鮮「東學黨」作亂;發展到三月,動亂遍及全國;六月初,亂黨佔據朝鮮南部三道(「道」相當於中國的「省」),並建立自己的政權機構「執綱所」。

無力平亂的朝鮮國王李熙,恐慌之餘轉向北京求助。時任清駐朝鮮總理通商事宜的袁世凱,原本並無出兵之意,然受其舊識──日駐朝鮮代理公使杉村濬之騙,誤信日政府樂見清廷出兵援朝。得到袁世凱錯誤的情報,李鴻章下令北洋水師護航,運送兩千四百餘名清兵登陸牙山(韓國忠清南道的一個小城市,在漢城以南約七十公里),以阻截全州亂黨北上漢城。

袁世凱的誤判讓日本抓到小辮子,隨即以清軍進入朝鮮爲由,派遣第五師團第九旅團登陸仁川,並迅速進入漢城,再透過海軍艦隊封鎖釜山、仁川。演變至此,日本決心挑起中日戰端的禍心至明。短短一個月不到,移師朝鮮的日本陸軍增兵至數萬,大軍在漢城周圍置炮埋雷,後續彈藥不停地由水、陸兩路雲集而來。

六月十一日,亂黨風聞清軍與日軍進入朝鮮,不戰而潰。

亂黨平息以後,袁世凱與日本公使相約撤軍。然而,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於十七日致函清朝,提議兩國會剿亂黨,並合作改革朝鮮政局。清朝以亂黨平復爲由拒絕日本提議,並稱清朝不便插手朝鮮内政改革,而朝鮮從不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更不應插手。六月二十二日,日本外相陸奧宗光拒絕清朝提議,堅稱即使清朝不願插手朝鮮改革,日本也要獨立推行干涉,且為便宜行事,日軍決不撤離朝鮮。七月十七,日本於皇宮召開大本營會議,決議開戰,並同時照會朝鮮,要求清軍單方面自朝鮮全面撤軍。十九日,日本大本營電令陸軍大島混成旅團與海軍聯合艦隊,各自便宜行事。

積極備戰的日本海軍,得令後隨即合併「常備」與「西海」兩艦隊,組成「聯合」艦隊,由原常備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佑亨中將擔任聯合艦隊司令,全權負責中日海戰的指揮。二十二日,日軍包圍朝鮮皇宮,擊敗朝鮮近衛軍,劫持朝鮮皇帝李熙。二十三日,野心勃勃的日本聯合艦隊,在伊東佑亨率領下啟航。日本聯合艦隊的編組,包含五艘大型戰艦組成的「本隊」,三艘快速巡洋艦組成的第1游擊隊,以及四艘快速巡洋艦組成的第2游擊隊,外加一艘魚雷母艦、六艘魚雷艇、兩艘護衛艦、一艘運輸艦。

面對日本的挑釁,李鴻章心知肚明,北洋水師實力不濟,難以面對日本舉國精心建設的新銳聯合艦隊。而即使獲得幸運之神的眷顧,北洋水師僥倖擊退日艦,但以清軍的實力,亦不足以反攻到日本本土。換言之,若是發起對日戰爭,勝則難盡全功,敗則不堪收拾。而國内政敵無論是勝或敗,都欲置李鴻章與北洋諸臣於死地。權衡利弊得失之後,李鴻章決意盡量延緩戰局,把希望寄託在「以夷制夷」的國際調停。可是,透過俄、英、美、法、德等國對日的「忠告、聲明、詢問」,得到的卻是日方委婉的拒絕。

中國人,百年前就應了解讓自己的命運抓在別人手裡的滋味。
中國人,也早應體會,國際間只有利益、武力兩種語言。

()緊急增兵朝鮮

等到朝廷春秋夢碎,滿清已錯失先機;日本步步占先,中國面面受制。兩國駐防朝鮮的軍隊如滿弦之弓,戰爭一觸即發。這時,清軍已陷入寡不敵眾的劣境。

七月十六日,朝廷亡羊補牢,決定緊急由海路增兵一萬三千人。之所以避開陸路,是因為朝鮮多山、道路崎嶇,進兵遲緩。而從北洋軍隊的大本營天津出發,由海路進軍非常快速。至於海運的路線,總共分兩條:

1、        由天津登船渡海,在鴨綠江口的大東溝登陸,再由陸路馳援平壤;這一路靠近本土,路程短,比較安全,計劃運送一萬餘人。

2、        由天津登船渡海,到牙山登陸;這一路要經過日軍重兵駐紮的仁川,危險度較高,因而雇用英輪「高陞」、「愛仁」、「飛鯨」三艘商船擔任運兵船(英船非中國籍,理應不會受到日本攻擊),護送二千五百人增援牙山守軍。

圖十一:北洋水師兩條海運路線。甲午海戰分兩段,依順序是發生在牙山外海的「豐島海戰」,以及後來發生在鴨綠江口的「黃海海戰」(亦稱「大東溝海戰」,或「鴨綠江海戰」),正是本圖兩個登陸點的位置。

第二路因為牙山水淺,大船無法進港靠泊碼頭,必須依賴小型駁船往返接送。而牙山只有三十艘駁船,每次只能運送三十人,又要航行七十里才能靠岸──如此作業,卸載二千五百人約需兩天。如果三艘運兵船同時抵達牙山,兩天的卸載期很容易遭受敵人攻擊。因而北洋水師決定讓三艘運兵船分批由塘沽出發,分別是愛仁:二十一日下午;飛鯨:二十二日傍晚;高陞:二十三日早晨。

三艘運兵船裝載內容如下:

愛仁:兵一千人、兵伕等一百五十人、二八MM大炮二門。
飛鯨:兵四百人、後勤管理人員近三百人、馬四十七匹、四個營的糧餉、炮械、帳房等物資。
高陞:兵九百三十五人,營哨軍官十六人,營務處、文案、軍械、管帳、兵伕等事務人員一百六十五人,另載小炮四門、七五MM榴彈炮四門。

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命濟遠、廣乙、威遠三艦由威海出發,擔任護衛隊,支援第二路的三艘英籍運兵船到牙山。艦隊以濟遠管帶(艦長),副將(相當於今日的少將)方伯謙爲隊長(任務指揮官)。由於日本聯合艦隊去向不明,丁汝昌為保船隊安全,提議:「昌擬率定、鎮、致、靖、經、來、超、甲、丙九船,雷艇二艘,並承平同行。……倘倭船來勢兇猛,即行痛擊而已。」可是,李鴻章決心以守待攻,所以北洋水師大隊沒有出海。

七月二十三日,艦隊抵達牙山。二十四日清晨四時,愛仁進港;六時,駁船到達,軍隊開始登陸。七時左右,僅用了一個小時,兩營士兵及彈藥器械全部登岸。八時,愛仁離牙山返航。同日下午二時,飛鯨抵達牙山;因爲載有大量錙重,卸貨較慢。下午五時三十分,艦隊得到情報:日韓已在皇宮交火,日本大隊支援兵力第二天就到。

方伯謙見事態緊急,考慮威遠是木船,速度慢,不能承受炮火,萬一開戰,白白損失一船,於是令威遠於當晚九點十五分先行離開牙山。二十五日清晨四時,飛鯨大部分兵馬器械已登陸,方伯謙率濟遠、廣乙起錨離開牙山,試圖回頭會合獨自航行的高陞。

威海啟航前,廣乙管帶林國祥曾經請示丁汝昌:若日船首先開炮,我等當如何應敵?丁汝昌根據李鴻章「如倭先開炮,我不得不應」的指示,回答說:兩國既未言明開戰,豈有冒昧從事之理?若果倭船首先開炮,爾等亦豈有束手待斃之理?縱兵回擊可也(講白了就是:兩國未公然宣布開戰,哪有攻擊別人的道理?不過,如果日本率先攻擊,我們哪有束手待斃的道理?當然要還擊)。

很不幸,由於天津電報局洩密,運兵船的啟航時間日本掌握得一清二楚。七月二十日,日軍大本營即獲得此情報。二十二日,日本大本營向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佑亨下達祕密作戰命令,令其帶領艦隊到朝鮮海面伺機襲擊。當天上午十一時,伊東召集各艦艦長,會議上決定編隊如下:

1游擊隊:吉野(常備艦隊旗艦)、秋津洲、浪速。

2游擊隊:葛城(西海艦隊旗艦)、天龍、高雄、大和。

本隊
 第一小隊:松島(聯合艦隊旗艦)、千代田、高千穗。
 第二小隊:橋立、築紫、嚴島。
  魚雷艦隊:
母艦:比睿。
魚雷艇:山鷹、七號艇、十二號艇、十三號艇、二十二號艇、二十三號艇。
護衛艦:愛宕、摩耶。

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時,日本聯合艦隊從佐世保港出發,出港的順序分別為:第1游擊隊、本隊、第2游擊隊、魚雷艦隊、護衛艦。

大軍離港時,海軍大臣搭船親自爲艦隊送行,並在他的船上懸掛「發揚帝國海軍榮譽」的信號旗。第1游擊隊旗艦吉野,高掛信號旗回應:完全準備就緒。聯合艦隊旗艦松島,高掛信號旗回應:堅決發揚帝國海軍榮譽。第2游擊隊旗艦葛城,高掛信號旗回應:待我凱旋歸來。護衛艦先頭艦愛宕,高掛信號旗回應:永遠謹志不忘。

下午四時二十分,聯合艦隊各艦全部駛離港口。

二、豐島海戰

()雙方參戰兵力

七月二十五日,日本第1游擊隊吉野、浪速、秋津洲三艦,先行脫離主隊,於清晨六時三十分到達牙山灣外,靠近豐島海域的西南側。日艦採單縱隊,旗艦吉野在先,其後依序為浪速、秋津洲。吉野是四千二百噸鐵甲巡洋艦,英國建造,最高速率二十二點五節,號稱全世界最快的巡洋艦。
當日天氣晴朗無雲,視界良好,日艦遠遠瞧見豐島方向有兩艦噴煙而來,判斷爲支那軍艦。第1游擊隊指揮官,坪井航三少將下達「準備戰鬥」命令,並將編隊速率增至十五節,直對目標而去。
日艦增速,煙囪吐出陣陣濃煙。遠方的濟遠瞧見日艦冒出的濃煙,管帶方伯謙推斷來者是日艦,而且日本必定開戰,於是命令兩艦備戰,並要求廣乙跟隨行動。

相片五:日軍第1游擊隊旗艦吉野巡洋艦,是當時最新銳快速的強力戰艦。

相片六:擊沈高陞號的浪速巡洋艦,艦長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東鄉平八郎。

相片七:秋津州是日本自建的第一艘新型防護巡洋艦,剛好趕在甲午海戰前服役。

吉野與秋津州兩艦的訂購經費,就是明治天皇於明治二十三年挪用宮廷費用三十萬元,並帶動民間捐款約兩百萬元,以及發行公債籌措而得。

豐島海戰清日雙方參戰軍艦資料如下:

北洋水師:
旗艦:濟遠,艦長方伯謙,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10mm
僚艦:廣乙,艦長林國祥,排水量103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120 mm

日本第1游擊隊:
司令坪井航三少將,駐旗艦吉野。
旗艦:吉野,艦長河原要一,排水量4225噸,最大航速22.5節,主炮150mm
僚艦:浪速:艦長東鄉平八郎,排水量3709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60mm
   秋津洲:艦長上村彥之丞,排水量3150噸,最大航速19節,主炮150mm

相片八:浪速艦的阿姆斯壯150mm速射炮,是當時日本聯合艦隊大量配備,最先進的中口徑速射炮,火炮的質與量遠遠壓倒北洋水師。

()日艦吉野率先開火

七點二十分,日艦確定迎面駛來的是北洋水師濟遠和廣乙兩艦,坪井航三隨即下達「戰鬥」命令。七時四十五分,雙方相距約三千碼,第1游擊隊吉野率先開炮攻擊濟遠。濟遠與廣乙隨即還擊。沒多久浪速與秋津洲也加入戰火,第1游擊隊三艦圍攻領先的濟遠。

戰鬥時,濟遠管帶方伯謙率領大副沈壽昌與二副柯建章,三人位於航海駕駛台指揮作戰。其中尤以沈壽昌沉著英勇,濟遠士氣大振,多次發炮命中日本旗艦吉野,並擊中浪速左舷船尾。不料混亂中,轟的一聲巨響,濟遠駕駛台遭到攻擊。位於方伯謙身側的大副沈壽昌,頭被削去大半,腦漿鮮血四濺,甚至沾染到方伯謙的衣襟。

方伯謙率部分人員轉入艦體裝甲指揮台,繼續指揮作戰。

二副柯建章見大副犧牲,義憤填膺,接替射擊指揮,繼續督炮攻擊。然而,敵炮火又至,柯建章也中彈身亡。艦上海軍實習軍官黃承勳這時挺身而出,召集炮手裝彈攻擊,正在指揮,也被炮火擊成重傷,手臂斷裂,兩名水手將其救入艙內,準備裹傷治療時,黃承勳制止道:「你們去忙你們的事,別管我。」沒多久黃承勳也傷重致死。除此以外,軍功王錫山、管旗頭目劉鵾也中彈陣亡,官兵死傷慘重,然人人視死如歸。

豐島海戰之後,日本曾以「濟遠能戰」為主題,繪圖公布於報紙,以示警

()廣乙擱淺

當敵人圍攻濟遠之際,廣乙隨後來到,立即投入戰火。廣乙伺機向敵艦衝去,準備施放魚雷。吉野為迴避廣乙的衝撞和魚雷,緊急向左轉向。廣乙改變航向,向秋津洲和浪速之間突穿。日艦秋津洲緊逼在左,兩艦相距只有六百碼,秋津洲發炮擊中廣乙檣樓,造成一名炮手死亡;第二彈又擊中廣乙水雷炮洞,幸未爆炸;然而第三發是榴霰彈,在艙面爆炸,當場造成二十餘人傷亡。

適時海面濃霧四起,又因火炮煙霧致視線甚差。秋津洲鳴汽笛以示自己位置,浪速亦鳴汽笛響應,兩艦企圖合攻廣乙。茫茫煙霧中,浪速忽見廣乙三檣位於右舷三、四百碼處,遂命艦艏旋迴炮(可以快速旋迴瞄準的火炮)與機關炮(高射速、小口徑火炮)猛擊。

廣乙在敵艦一連串的攻擊下,官兵死傷慘重。眼見不敵日艦,管帶林國祥下令轉向東南,穿過「長安堆」與「鞍島」附近的淺灘區。因為日艦吃水深,無法尾追吃水淺的廣乙。廣乙朝淺灘處疾駛,不幸煙霧漸散,視界明朗,日艦彈無虛發,廣乙屢屢受創,官兵死傷七、八十人,艦體多處著火。

圖十二:豐島海戰示意圖。

等到廣乙穿過長安堆,浪速因水淺未敢尾追。廣乙利用這時機還擊浪速,命中乙發,炮彈射穿浪速左舷側,打斷艦艉備用錨鍊,損毀錨機。廣乙繼續南駛直到擱淺,官兵七十一人獲救。離艦前,管帶林國祥下令炸毀鍋爐和彈藥艙、鑿燬武器,再率官兵登陸(登陸後林國祥率官兵前往牙山,然因駐守牙山的清軍已潰退,又分別搭乘兩艘英艦返回煙台港)。

相片九:焚燬、擱淺於牙山外海的廣乙艦。

()濟遠詐降

日艦航經淺灘區的西側,司令官坪井少將見廣乙向陸岸自行擱燬,於是下令浪速歸隊,三艦集中火力合擊濟遠。

濟遠與日艦同為鐵甲艦,未能佔吃水之利,只能且戰且走。在三艘日艦的圍攻下,濟遠官兵死亡三十人,受傷二十七人,艦體中彈數十處,而且位於艦艏的主炮被擊中,彈片在裝甲炮圍内橫飛四射,炮長與炮手全部死傷,火炮轉向齒輪被打碎,無法左右轉向。

艦艏主炮失靈,濟遠全速向西撤離,並利用艉炮回擊尾追的日艦。正酣戰間,方伯謙忽瞧見西邊兩艘汽船駛來,分別是英籍商船高陞,以及滿載軍械的操江。高陞是清租用英國運兵船的第三艘,從塘沽起航。操江是北洋水師的運輸船,從威海出發,裝載文件、武器和餉銀前往牙山。駛近豐島海域,兩船不期而遇,於是結伴同行。

確定來艦是友軍,方伯謙以旗號通知:與倭開戰,速向西撤!

得到旗號,操江旋即調轉航向,全速向西撤退。然而,因高陞為英籍商船,掛英國國旗,船長、船員也都是英國人,自認不受中日開戰影響,未理會濟遠旗號,繼續東行。

同一時間,吉野也瞧見遠方兩縷黑煙,因一時弄不清楚對方的身分,因而下令各艦採取「自由運動」。在坪井猶豫之時,浪速加足馬力,衝到領先位置,掛出「立即停輪,否則炮擊」的旗號。

一意西行的濟遠全不理會浪速信號。浪速將兩艦距離拉近至三千碼,艦長東鄉這才下達射擊令。剎那間浪速艦艏旋迴炮齊射,穿梭在彈雨中的濟遠九死一生,船身雖中彈甚多,但均非要害。站立在指揮台的方伯謙,深知速率落後的濟遠終逃不出日艦魔掌,該如何應付呢?倉促間他下令升起白旗,企圖緩和敵艦的攻擊火力,同時保持全速西退,並令全艦仍可操作的火炮裝滿彈藥,炮座外圍以油布放火,炮員躲藏在炮座裡面。

瞧見濟遠升起白旗與冒起的黑煙,浪速並沒減速,但停止火炮射擊,並回報旗艦:支那艦豎白旗投降。得知濟遠豎白旗投降的坪井少將,這時也弄清西方兩艦的身分,決定由自己的座艦──吉野追擊濟遠,再命浪速攔截英籍商船高陞,而秋津洲則負責逼近操江。浪速得令,轉向高速駛向高陞。吉野再度加速,全力駛向濟遠,在距離三千碼時頻頻發炮,可惜沒有一彈命中。

至於濟遠,直到雙方距離拉近至兩千碼,這才連發數炮還擊。濟遠的第一炮,彈著落於吉野艦艏右側數十碼處爆炸,飛濺的彈片打斷吉野部分信號繩索。第二炮由艦艉主砲射出,打在吉野右舷附近的海面再彈起,由右舷穿入,擊毀一部發電機,並貫穿隔艙進入輪機室,可惜彈頭未能爆炸,沒有擴大殺傷力。接著又一發,炮彈落在艦橋附近,打碎了船上用來存放望遠鏡的箱子。另外還有幾發,不過都沒命中。

吉野在濟遠的攻擊下,損傷雖不重,但由於坪井不明敵情、不熟悉周遭水域,並懷疑濟遠可能引誘吉野深進北洋水師所設的圈套,連中數彈以後,下令吉野停止追擊,調轉船頭與秋津洲會合。

()操江被虜

秋津洲負責攔截北洋水師的運輸船操江。操江是艦齡二十年的北洋水師練船,艦上官兵八十二人,最高航速只有八節,也只安裝了五門前裝舊式小炮,根本無法面對日本新式戰艦。

操江管帶王永發見濟遠被三艘日艦追擊,嚇得手足無措,所幸聽從船上丹麥籍電報局職員彌倫斯的適時建議(彌員搭船前往漢城,擔任漢城中國電臺臺長),將丁汝昌托帶的文件全部投入爐火焚毀,又準備將船上載運的二十萬兩餉銀投入大海,以免資敵。然而,最高速率十九節的秋津洲,是操江八節的兩倍半;沒多久就追上操江,掛出「停駛」信號,並發射主炮以示警告。

王永發無處可躲、無力還擊,只得掛起白旗,停航投降。下午二時十分,秋津洲放下一艘舢板,載了日海軍官兵二十八人,持槍登上操江艦,將操江船上所有人員拘禁在後艙,管帶王永發抓回秋津洲,全船押送前往佐世保港,官兵於戰後一年始遣返回國,船上二十萬兩餉銀、二十門大炮、三千支步槍,以及大批彈藥全部為日方佔有。

()慘烈高陞

操江被虜的同一時間,浪速正前往攔截高陞,由於兩艦對駛,很快就將距離縮短到五百碼。滿載支那兵的高陞,船上萬頭鑽動的情景浪速艦長東鄉看得十分清楚,他也瞧見高陞懸掛的是英國國旗。曾經留學英國,熟悉國際法的東鄉,先下令高陞停航,再放下艦上小艇,帶著檢查官海軍上尉人見善五郎登船檢查。

英國船長出示執照,並請檢查官注意這是英國商船。日本檢查官不予理會,反問英國船長:「高陞跟隨浪速航行,同意嗎?」英國船長回答:「如果命令我跟著走,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在抗議下服從。」日本代表回去以後,浪速掛出信號:立刻啟航,隨我前進!

英國船長正準備照著做,船上清軍在幫帶高繼善的帶領下,直接闖入駕駛台,接管高陞號,並禁止英國人離艦。英國船長要求發信號,請浪速再派人來,以便了解船上發生的事情。浪速又派小艇靠近高陞。英國船長與日方人員交涉,說船出發時戰爭尚未爆發,現在雖然宣戰,返回原港口應該是一個合理的請求。日方未做答覆,而這時已是十二時半,雙方往來交涉已耗了三個小時。小艇駛回以後,浪速又掛出信號:歐洲人立刻搭小艇離船!

清兵不准高陞放下船上小艇。英國船長用信號回答浪速:不准我們離船,請派貴艦小艇來。浪速回答:不能再派小艇;並在桅頂掛出「紅旗」,做出危險警告。發完信號,浪速徐徐加速,繞高陞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一百五十碼開外。下午一時,浪速突然發射一枚魚雷,沒有命中,接著又用六門右舷炮轟擊。

距離如此之近,浪速可說是百發百中!剎那間高陞成了人間地獄。原本那一群趴在舷邊焦心等待的清兵,驚恐中有人拿槍還擊,有人搶著跳海。轟隆、轟隆的炮聲震耳欲聾,嗒、嗒、嗒的機關炮聲此起彼落。火光、爆炸、濃煙、碎屑,烏煙瘴氣的混亂中,只見人影幢幢。耳聞慘叫聲、腳步聲、喊叫聲、殺聲……,還有那些實在辨不出是什麼的聲音,像一鍋沸騰的粥似響成一片。

十多分鐘後高陞傾斜,又十多分鐘才沒入黃海。由於該處水淺,當時又處低潮,沉沒的高陞桅杆一部分仍在海面以上。在浪速的攻擊過程中,清官兵有人使用步槍還擊,有人射擊跳海逃生的洋人,甚至有人射擊膽小跳海的夥伴,直到船身沉沒,仍有零星攻擊。浪速對落水清兵繼續開炮射擊,同時放下小艇,救起高陞英籍船長、大副,以及另外一名英籍水手,同時虜獲兩名清兵。戰鬥結束,法艦利安門號後來從高陞未沉沒的桅杆救出四十四人,德艦伊力達斯號救出一百一十八人,英艦播布斯號救出八十七人。德籍的北洋水師總教習漢納根,落水以後自己游到岸上。另有兩名清兵游到附近孤島,四十多天以後才獲救。

除了上述人員,清官兵八百七十一人、中外船員六十二人悉數遇難。

豐島海戰──中日甲午海戰的第一戰,就在無限的仇恨與恥辱中結束。中國的歷史,又多了一頁羞人的篇章。八月一日,中日雙方正式宣戰。美國、英國、俄國、德國、義大利、荷蘭、葡萄牙、丹麥、瑞典、挪威諸國,不約而同宣告中立,各國都樂於隔山觀虎鬥。

中國的命運危在旦夕。外戰剛開,戰局混沌未清之際,朝廷另一場內戰也如火如荼地展開,滿朝言官出現奏片如雲、彈章紛飛的內部鬥爭。

中國人,外鬥外行、內鬥內行,手足相殘的功夫真是登峰造極!

後人把這場內鬥解釋成帝黨與后黨、主戰與主和、愛國與賣國、洋務與守舊的鬥爭。內廷官員每日在紫禁城進進出出。他們形色匆匆,寫起奏片來是手筆顫抖,講起話來是激動莫名,人人金口玉言、口似懸河。可是,所有鬥爭的焦點,最後都集中到北洋水師。

北洋水師歷時二十年的「建軍成果」在哪兒呢?京城的痛斥、參劾、嚴責聲,舖天蓋地襲捲而來。表面上是對著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骨子裡卻是針對力保丁提督的李鴻章。或是,更正確地說,是發洩士大夫們對數十年來洋務運動的憤怒!

最可憐的是北洋水師,他們不單要承受這一切來自京城的巨大壓力,更要執行來自高層的「作戰指導」──李鴻章是「初戰宜慎」,光緒帝則被一群「愛國」的主戰者包圍,在猶豫不定中屢旨催戰。

()陸戰全面潰敗

日本海軍在豐島發動攻擊的同一天,駐防朝鮮的日本陸軍也沒閒著。七月二十五日,日本陸軍約四千人由漢城出發,南下進攻駐防牙山的清軍。牙山清軍本來已有二千多人,二十四日援軍登陸以後,總兵力達到三千八百八十人。雙方概略相等的兵力,戰鬥卻只進行了五天,牙山就全面失守。殘餘清軍無心戀戰,向東北方撤退,進入山區繞過漢城,行程兩千多里,歷時二十多天到達平壤,與左保貴、馬玉昆、衛汝貴諸軍會合。

這場短暫的戰役清軍共傷亡二百多人,日軍傷亡八十多人,戰鬥規模不大,但從此朝鮮南部全部爲日軍所控制,日軍可以專心北顧,解除了來自海上和南部登陸清軍的後顧之憂。

日本外交大臣陸奧宗光說:「牙山戰捷的結果,漢城附近已無中國軍隊的蹤影,朝鮮政府完全掌握在我帝國之手的喜訊,立時傳遍全國。從前那些懷疑應否以強硬手段迫使朝鮮改革、我軍先攻清軍是否得宜的議論,已被全國到處飄揚的太陽旗,和慶祝帝國勝利的歡呼聲所淹沒。」

攻克牙山,日軍隨即調整部署,準備在九月十五日兵分三路進攻平壤:
一、大島義昌部第九旅團四千人,從開城出發,自東南方進攻平壤。
二、立建尚文部十旅團二千人,自朔寧出發,渡大同江,自東北進攻平壤。
三、佐藤正率陸軍第三師團四千七百人,渡海自園山登陸,自北方包抄平壤。

九月十三日,第三師團順利在園山登陸,並前往平壤以北二十公里的順安就位。同一天,日本三師團的支緩軍自仁川登陸。至於日本大本營,為了就近指揮朝鮮戰事,也在這一天從東京搬到長崎(圖十),天皇隨行以示御駕親征,日軍士氣大振、銳不可當。
圖十:日本大本營從東京遷到長崎,就近指揮朝鮮戰事。

十四日,日軍各部隊就位,圍攻平壤之勢如箭在弦。

十五日凌晨,大島部九旅團率先強攻平壤,隨後其他部隊次第發起攻擊。清軍奮力抵抗,戰況一度膠著。戰鬥至當晚,葉志超、衛汝貴不敵日軍,率部撤離平壤,途中遭遇日軍伏擊,被擊斃一千五百人、俘虜六百八十人,全軍潰散,逃往安州。九月十六日,日軍進入平壤,接收城內清軍丟棄的火砲三十五門、步槍一千一百支,子彈六十五萬發、軍糧四千七百石(1石等於100)。日攻城部隊原本後勤不繼,幾乎斷糧,得此物資,暫解燃眉之急。

短短一天攻克平壤,為了慶祝戰功,日本皇后親赴前線勞軍,日軍士氣高昂,整軍準備再戰。


圖十三:清軍撤退路線示意圖

三、黃海海戰

()北洋水師集結大東溝

豐島海戰結束,李鴻章原本仍堅持北洋水師「留守渤海,誘敵來攻」的既定戰略,但實在是上下壓力太大,朝野催戰之聲響徹雲霄。爲了給自己以及部下緩解壓力,李鴻章這才決定派艦出航。而此時,朝鮮平壤陸戰還未開打,守將葉志超已惶惶不可終日,屢次來電請撥援兵,特別是增援平壤戰略的退守據點──安州。爲了安撫葉志超,李鴻章調派駐守旅大的陸軍由海路增援安州,同時命丁汝昌率北洋水師主力護航。

丁汝昌終於擺脫李鴻章的束縛,得以親率大軍出動。九月十二日,北洋艦隊從威海啟航,丁汝昌率鐵甲艦定遠、鎮遠,巡洋艦來遠、經遠、致遠、靖遠、濟遠、平遠、超勇、揚威、廣甲、廣丙,炮艦鎮南、鎮中,魚雷艇福龍、左一、右二、右三──主力艦十二艘、炮艦二艘、魚雷艇四艘,浩浩蕩蕩護送輪船招商局的新裕、圖南、鎮東、利遠,以及海定五艘商船,載運十二營陸軍前往平壤支援。

九月十五日上午,北洋艦隊到達大連灣,艦隊一方面補充煤水,一方面等候裝載陸軍及輜重的運兵船。十六日淩晨一時,清陸軍十個營,共四千人,分乘五艘運兵船,由北洋艦隊護送,向鴨綠江口的大東溝進發。

圖十四:北洋艦隊運補航線示意圖。

十六日中午,艦隊抵達大東溝口外。由於港內水淺,丁汝昌命噸位小的鎮南、鎮中兩炮艇,帶領四艘魚雷艇護衛運兵船進港,平遠、廣丙兩艦在港外警戒,其餘各艦在距離港口十二浬的淺水區下錨。十七日早晨,四千名陸軍順利登陸,北洋水師完成運補任務。

這時的日本聯合艦隊,按照大本營的作戰大方針,也在極力尋求與北洋海軍主力決戰的機會。日本海軍集結了十二艘軍艦,正通過海洋島,往東北方航進。

圖十五:黃海海戰日清艦隊運動示意圖。

()主力交鋒

完成護航任務,九月十七日上午八時,旗艦定遠升起旗號,通知各艦起錨返航。北洋水師這次雖然集結了主力,卻沒有主動尋敵決戰的計畫,因而艦隊操練一如往常。艦上洋員馬吉芬在回憶錄中寫道:自早上九時起,各艦仍執行戰鬥操練一小時,炮手反復練習。艦員中,水兵等尤爲活潑,極欲與敵決一死戰,以雪廣乙、高陞之恥。官兵士氣旺盛,莫可名狀。

十時三十分,北洋艦隊操練結束,各艦準備午餐。十時三十一分,最先發現日艦行蹤的是船大桅高的超級鐵甲艦鎮遠,站立在桅樓上的哨兵,瞧見西南方海面有數簇黑煙,且鄰接緊密,隨即通報旗艦:發現目標!

丁汝昌登上甲板,遠望知是倭艦,下令發出戰鬥警報。錨泊在附近的各艦,聽到旗艦的戰鬥警報,也先後發出戰鬥警報。各艦同時響起的警報聲如石破天驚,為不平凡的一天揭開了序幕。

剎時之間,海面汽笛長鳴,各艦煙囪吐出濃煙,輪機兵將機艙封閉,鍋爐生火加壓以備戰鬥中的高速航行。洋員馬吉芬在回憶錄中寫道:豐島海戰,日本啓釁之後,我艦隊官兵無不銳意備戰。有鑒於豐島一役濟遠、廣乙的慘痛經驗,各艦都將逃生用的木製舢舨拆除,意在表示軍艦之命運即乘員之命運──艦存人存、艦亡人亡。此外,對戰鬥沒幫助的木器、索具、玻璃等,全數除去。各艦上層建築也都改塗深灰色(遠望海平線附近,主要背景是深灰色;艦體塗成深灰色,遠距離時具隱蔽效果),艙面重要部位四周堆積沙袋,有的高達三、四英呎。通氣管與通風筒沒用到的船艙,窗戶與防水門全數關死(戰鬥時有利水密隔堵)。所有乘員,全部在戰鬥部署附近。因而戰鬥警報聲餘音未消,所有官兵已做好戰鬥準備。

()雙方參戰兵力

這時平遠、廣丙還在大東溝口外警戒,兩艘炮艦和魚雷艇,也在大東溝內掩護陸軍登陸,沒來得及返回與北洋艦隊會合。因而此時的北洋艦隊,實際上只有十艘主力艦。

開戰之初,雙方實力如下:

日本聯合艦隊:聯合艦隊司令長官伊東佑亨中將(駐本隊旗艦松島)

1游擊隊:指揮官坪井航三少將(駐第1游擊隊旗艦吉野)
吉野:艦長河原要一,排水量4225噸,最大航速22.5節,主炮150mm
高千穗:艦長野村貞,排水量3709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60mm
秋津洲:艦長上村彥之丞,排水量3150噸,最大航速19節,主炮150mm
浪速:艦長東鄉平八郎,排水量3709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60mm

本隊:
松島:艦長尾本致道,排水量4278噸,最大航速16節,主炮320mm
嚴島:艦長橫尾道立,排水量4278噸,最大航速16節,主炮320mm
橋立:艦長日高壯之丞,排水量4278噸,最大航速16節,主炮320mm
千代田:艦長田內正敏,排水量2439噸,最大航速19節,主炮120mm
比睿:艦長櫻井規矩之左右,排水量2284噸,最大航速13節,主炮170mm
扶桑:艦長新井有貫,排水量3777噸,最大航速13節,主炮280mm

附隸隊:
西京丸:艦長鹿野勇之進,排水量410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120mm
赤城:艦長阪元八郎太,排水量622噸,最大航速10節,主炮120mm

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駐旗艦定遠)

定遠:艦長劉步蟾,排水量7335噸,最大航速14.5節,主炮305mm
鎮遠:艦長林泰曾,排水量7335噸,最大航速14.5節,主炮305mm
經遠:艦長林永升,排水量2900噸,最大航速15.5節,主炮210mm
來遠:艦長丘寶仁,排水量2900噸,最大航速15,5節,主炮210mm
致遠:艦長鄧世昌,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10mm
靖遠:艦長葉祖圭,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8節,主炮210mm
濟遠:艦長方伯謙,排水量230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10mm
平遠:艦長李  和,排水量2100噸,最大航速11節,主炮260mm
超勇:艦長黃建勳,排水量135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50mm
揚威:艦長林履中,排水量135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250mm
廣甲:艦長吳敬榮,排水量1296噸,最大航速14節,主炮150mm
廣丙:艦長程璧光,排水量1030噸,最大航速15節,主炮120mm

十一時三十分,第1游擊隊旗艦吉野發現兩縷黑煙,之後又發現三、四縷,判定為大型艦隊。而這時在這海域出現大型艦隊,只可能是北洋艦隊,因而發出信號:東北方向發現三艘以上敵艦。

司令伊東祐亨接到報告,下達的第一道命令是:艦隊官兵立刻午餐。日人淺野正恭在《近世海戰史》中評述道:日本艦隊其準備之程度,雖不及支那,然無論遇敵與否,常令果腹以待。蓋士飽馬騰,古之善教。食爲戰之一大要素,不可不知也。

()日本聯合艦隊作戰原則

十二時五分,司令伊東佑亨下達戰鬥準備。他按照戰前會議的決定,聯合艦隊的作戰原則如下:
1、艦隊依速度、火力區分成游擊隊與本隊:游擊隊由「高速率、高射速、中口徑火炮」的鐵甲巡洋艦組成。本隊則是以慢速率、大口徑火炮的戰艦組成。

2、游擊隊在前,本隊在後,一字魚貫前進,爭取在進入北洋各艦火炮射程之前,盡快繞過北洋隊形正前火力最強的位置,再從北洋艦隊右翼次第前進,快速接近北洋軍艦,以發揚自身側舷快炮之火力。

3、游擊隊進行第一波攻擊,重創北洋艦隊以後,再由本隊接近,使用大口徑火炮掃蕩戰場。

依據此原則,當天第1游擊隊在前,排成單縱陣,由前而後依序為吉野、高千穗、秋津州、浪速。本隊位於第1游擊隊之後,也排成單縱陣,由前而後分別為松島、千代田、嚴島、橋立、比叡、扶桑。武裝商船西京丸與赤城,跟在本隊後端左翼,以本隊作掩護避免遭敵攻擊,並努力趕上艦隊其他各艦。至於艦隊基本速率,接敵前採十節;第1游擊隊接敵之後,由坪井航三少將自行決定航向與航速。

圖十六:接戰前雙方態勢。

海面上,雙方艦隊的距離越來越近,在日本軍艦上使用望遠鏡,已能清楚看到中國軍艦上「兩臂裸露而呈淺黑色的壯士,一夥一夥地佇立在大炮旁,正準備著這場你死我活的決戰」。

伊東佑亨見北洋艦隊陣勢嚴整,怕士兵臨戰畏懼,特別下令「准許隨意吸煙」,以安定心神。

()北洋水師採取發揮主炮威力的橫隊

遠方的北洋艦隊,接敵前編隊速率五節,採「雙行犄角魚貫陣」──艦隊分成五小隊,每小隊由兩艘同型艦組成,彼此協同行動、相互支援。其次,丁提督要求各艦盡可能保持艦艏向敵,以發揮艏炮威力。至於五個小隊的編組,分別是第一小隊;定遠、鎮遠;第二小隊:致遠、靖遠;第三小隊:經遠、來遠;第四小隊;廣甲、濟遠;第五小隊:超勇、揚威。各小隊的領先艦為小隊長,僚艦位於領先艦右後方四十五度。

圖十七:接敵前的雙行犄角魚貫陣。

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右翼總兵劉步蟾、艦隊總教習德國陸軍中校漢納根來到旗艦定遠號的艦橋,觀察敵情共商對策。十二時二十分,迎面駛來的船隻逐漸接近,已能清晰分辨出是日艦,旦見來勢洶洶、殺氣騰騰!丁汝昌覺得不可掉以輕心,而爲了發揮各艦艦艏主炮威力,他下令把隊形改爲犄角雁行小隊陣──各小隊以旗艦定遠為中心,二、四小隊向左舷運動,三、五小隊向右舷運動,最後艦隊編成「橫隊」。

之所以採取橫隊,是為了發揮各艦艏炮的重炮威力(如果採縱隊,後方艦「艏炮」瞄準的都是「前方友艦的艦尾」,無法發揮艏炮威力;另外,北洋水師的「重炮」幾乎都「平行船舯線」,舷側只有數門小口徑火炮,此和日本新式戰艦的火炮設計不同)。各艦收到新的編隊命令,除了旗艦定遠仍保持五節基本速率,其餘各艦加足馬力,奮力趕往新的編隊位置就位(如圖十五)。

圖十八:北洋艦隊新編隊形各艦的「就位線」。

理論上而言,若各艦都能到達指定的位置,最後的隊形應為「一根橫線」的橫隊。可是,由於越後面艦的就位距離越遠,再加上後面各艦「最高速率」原本就不高,因而越靠外側的小隊越是落後。以致最後形成日本艦隊所見的「扁V」字形,或是北洋艦隊自稱的「人」字形編隊。

圖十九:北洋艦隊最後形成的「扁V」或「人」字形編隊。

經過隊形改變,北洋艦隊以旗艦定遠居中,鎮遠、經遠、來遠、超勇、揚威在右,靖遠、致遠、廣甲、濟遠在左,隨後把速率增加到七節。此外,瞧見港外敵情,臨時由大東溝口內趕來的平遠、廣丙,以及福龍、左一魚雷艇,也加速追來。

()旗艦定遠率先開火

日艦由西南而來,航向東北,高速接近北洋艦隊。大東溝海面,中、日兩個大型艦隊迅速接近。雙方旌旗飛舞,艦艏在靜如鏡面的大海畫下數十道優美的水痕。伴隨各艦輪機發出的陣陣怒吼聲中,煙囪急促地噴出一口又一口的濃煙。

海面是風雨欲來,旗艦定遠的駕駛台卻是寂靜無聲,大家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桅的三副,他正拿著六分儀測量日艦距離,再由立在他身邊的水手使用小型信號旗報告測量結果。前方兩門主炮,距離手依旗號調整表尺,炮長緊握火繩,炮兵則焦慮地站立在一旁。眾人靜悄悄地等待開戰,輪機的轉動聲格外刺耳。隨著距離逐漸接近,每個人都越來越緊張,大家的心漸漸提到了嗓子口!

定遠三十點五公分主炮,炮管仰角的表尺距離定在五千七百碼。等雙方距離接近到五千七,定遠率先開炮!射擊之後,炮隊水手急忙旋開炮管後方的螺紋式炮閂,四位粗壯的水手協力抬起炮彈(定遠主炮炮彈的直徑足足有三十點五公分──拿尺實際量一量,會清楚這枚炮彈有多大、多重),在炮長的吆喝聲中齊力將炮彈推進炮膛,裝入發射藥,再重新旋回螺紋式炮閂──如此這般費力耗時,才準備好第二發炮彈。

定遠射出的第一發炮彈,高速飛行在空中,彈體劃過空氣發出高頻刺耳的「咻」聲,直對著第1游擊隊旗艦吉野射去。可惜,這一發距離遠了點,炮彈掠過吉野上空,落在艦艉旁一百公尺的海面,轟然一聲爆炸,掀起三十多公尺高的水柱。

定遠射出第一發炮彈,沒多久鎮遠也發炮攻擊,緊接著北洋各艦都跟著發起攻擊。

日本第1游擊隊保持高速,通過北洋水師正艏之前,希望利用大的方位變率迴避運轉困難、射速緩慢的北洋水師主炮攻擊。這戰術發揮了預期的效用,因為高速運動的第1游擊隊對上主炮裝填緩慢的北洋艦隊,北洋各艦只有一次攻擊機會。只要一擊未中,第1游擊隊就脫離原攻擊艦的艦艏向;而同時之間,進入第1游擊隊射程之內的北洋艦隊,卻要面對第1游擊隊強大的側翼火力--四艦總計二十二門旋迴式速射炮。

雙方距離拉近到三千碼,日艦也展開攻擊。在第1游擊隊強大側翼火力的攻擊下,居於編隊最前方的旗艦定遠首當其衝,炮彈像雨點般落在定遠甲板。站在望台督戰的丁提督不慎傷及右臉頰,頸部以下則受燒傷,周身不能動彈,眾人在慌亂中欲扶提督下去裹傷。丁提督堅不離開,交代劉管帶協助指揮。可是,這時定遠的帥旗已被打落,信號索具也被摧毀,信旗台無法使用,通訊頓失,使得在後續的作戰中,北洋水師不單無法改變陣式,各艦也陷入群龍無首,各自為戰的混亂狀況。

1游擊隊飛快地由北洋水師主陣前掠過,不顧生死直撲右翼,輪番猛擊右翼各艦,再轉向直對最外側的揚威,以火炮猛擊落後甚多的揚威與超勇。這兩艘老舊、速度慢的巡洋艦受彈最多,厄運不久就降臨了。

圖二十:第1游擊隊把攻擊目標鎖定在右翼落後的超勇與揚威。

()重創比睿

日本聯合艦隊長鞭的第二節──本隊,這時緊接著而來。領頭的是旗艦松島,其後依序是千代田、嚴島、橋立、比睿、扶桑。旗艦松島一馬當先,聯合艦隊司令伊東祐亨中將沈穩內斂,雖然松島的巨炮射程遠達六千公尺,但是他一直忍耐到距北洋水師三千公尺才下令攻擊,其餘各艦跟隨旗艦相繼發炮,雙方正式展開全面炮戰。

甲午海戰的第二仗──黃海海戰,是一場硝煙蔽海、炮聲震天的惡戰。雙方參戰兵力之眾、激鬥之烈、歷時之久、傷亡之重,均為世界近代海戰史所罕見。

正當第1游擊隊猛攻揚威、超勇兩艦,本隊六艦正在北洋艦隊的正前方──這位置正是北洋水師火力最強的「正艏向」。而速率不高的比睿、扶桑,因為追不上前面四艘巡洋艦而逐漸落後,使得本隊分成了兩截。北洋水師右翼各艦,對著本隊前四艦猛攻;左翼的靖遠、致遠、廣甲、濟遠,則集中火力攻擊比睿、扶桑。

比睿、扶桑──聯合艦隊最老的兩艘戰艦,是明治七年(公元一八七四年)侵略台灣(牡丹社事件)失敗以後,日本「痛感艦船之不足,乃向英國訂購扶桑、比睿、金剛三艦」,並自此開啟日本海軍一連串向外購置新戰艦的行動。

扶桑為鐵殼巡洋艦,三千七百餘噸,勉強支持得住北洋水師的攻擊;它這時也加足馬力,想要追上本隊。比睿就可憐了,這艘二千二百餘噸鐵骨木殼船,距離本隊越來越遠,最後竟落後編隊原本在它後方的扶桑一千三百公尺。再加上最外側的濟遠繞到比睿正東,這時轉向對正比睿舷翼射擊,一彈命中艦艉,使其速度愈益落後。

戰場是殘酷的,沒人會同情你。好攻就猛打,是殲滅敵人的不二法門。瞧見比睿受傷又落單的定遠、靖遠、致遠、廣甲,群起圍而攻之;再加上一路尾追的濟遠,五個打一個的慘況令人不忍卒睹。

比睿艦長海軍少佐櫻井規矩之左右,遭遇了非常罕見的慘烈戰況,它船體被打得體無完膚,桅桿和索具全遭破壞,甚至連懸掛在檣頭上的軍旗也被一炮擊碎。眼見這麼打下去必死無疑,就在這危急的一刻,櫻井規矩少佐發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放棄追隨本隊的航向,急向右轉,一頭對著定遠、靖遠兩艦之間衝刺。

這時定遠一位三十公分巨炮的炮長手握拉火繩,正準備對比睿射擊,突然頭顱被擊碎,血肉橫飛之際,次一炮員立刻抱著他的腰身,將遺體向後拖,然後拿起拉火繩,就炮長位置,一彈擊中比睿,全艦激起一陣歡呼。定遠受此鼓舞,連發數彈重創比睿。

受擊的比睿嚴重損傷下甲板與醫務室,接著引發大火。三宅大軍醫以下官兵十數人當場慘死,海軍大尉高島方太郎、海軍少尉田中尚、同小川水路,以及士卒三十二人負傷。尾部濃煙沖天的比睿,此時船身搖曳甚劇,艦長櫻井規矩卻能臨危不亂,加足速率直接穿過定遠、靖遠兩艦之間。闖進北洋水師陣中的比睿,四周都是北洋水師的戰艦。為免傷及友艦,眾人只得看著它大搖大擺從中突穿。

比睿奇蹟似地虎口逃生,取捷徑,直接和東側的本隊會合。

()超勇沉沒

正當比睿從北洋水師陣中突穿,厄運卻降臨揚威、超勇。揚威、超勇,這兩艘各一千三百餘噸的老舊戰艦,成軍至今已超過十三年。兩艦運動遲緩、火力薄弱、裝備陳舊,除了船殼勉強是鋼材,艦中艙壁都是木造,很容易引發強烈火勢

超勇、揚威中彈後陷入火海,夾雜著辛辣刺鼻的濃煙,燻得搶救官兵淚流滿面。超勇艦體右傾,然而就在官兵全力滅火之際,忽見冒著濃煙穿過艦隊陣中的比睿迎面而來。大副翁守瑜奮不顧身,指揮炮位攻擊日艦。超勇一邊滅火,艦艏二十五公分主炮一邊射擊比睿,表現了與敵誓死一拚的決心。可惜,這時日軍本隊已高速繞過北洋水師右翼,右轉後直撲陷於火海中的超勇。

孤立無援的超勇,命運不如比睿那般幸運,濃密的黑煙幾乎將艦身整個遮蓋住,彈雨仍頻頻落下。短短的時間,超勇連中四十餘彈。開戰才四十多分鐘,超勇船體焚毀,右舷首先沒入水面,全艦於下午一時三十分沉沒。

超勇傾覆,留學英、法,馬尾第一期畢業的管帶黃建勛在超勇沉沒時落水,遠處趴於浮物上的水手拋長繩救援。黃管帶揮手拒絕,命令身旁水手就繩,而後一臉嚴峻隨艦沒海而亡,大副翁守瑜一道自殺殉國。

超勇艦一百三十六位官兵,全都和他們的管帶黃建勛一樣,在渺無生機的戰鬥中表現了超人一等的勇氣,全艦僅十人生還。

圖二十一:在大火中沉沒的超勇

()揚威擱淺

揚威管帶林履中眼見大火滅不了,情急之下身先士卒衝入火陣,殊不料一陣濃綠的毒煙由艙中竄出,猛不及然吸了一口,頓時昏倒在地,最終為火舌所吞噬。失去管帶的揚威,改由大副鄭文超接替指揮,他們冒著熊熊烈火向東,試圖突穿第1游擊隊所形成的包圍圈。

1游擊隊最尾的浪速,偏離編隊向左竄出,與揚威距離不到六百公尺,頻頻以右舷三門十五公分速射炮攻擊。

揚威除了挨打還是挨打,全艦在九死一生中衝向東北方最近的大鹿島淺灘。千總三副曾宗鞏帶人發炮攻敵不止,但旋即全艦起火,前後主炮齒輪全部被打壞,運轉不能,戰艦被迫搶灘擱淺。揚威後因火勢太大,無法撲滅,都司幫帶大副鄭文超和守備二副鄭景清同時落水。這時左一魚雷艇來到,拋長繩救援,兩人推而不就,隨波而沒。

烈燄中的揚威,官兵一百二十二人僅六十五人生還。

()勇哉赤城

日本聯合艦隊最特殊的是西京丸。西京丸原是四千噸的鋼質商船,最高速率只有十五節,被日本海軍徵用,在艦艉安裝十一點七五公分主炮乙門,臨時充當「代用巡洋艦」,艦長是海軍少佐鹿野勇之迸。

西京丸特殊的地方,不在於它是商船改裝,而是它的船塔坐了一位貴客--日本海軍軍令部長,海軍中將樺山資紀(後來派任駐台首任總督)

西京丸跟隨聯合艦隊的目的不在參戰,而是樺山的座艦。至於軍令部長在戰鬥現場的原因,為了是監督戰爭的進行。因為日本相信,高級長官在戰鬥現場,對貪功或怯戰之徒具警惕的效果。

至於緊跟在西京丸之後的赤城,也無參戰的本意。對交戰雙方平均達三、四千噸的鐵甲戰艦,赤城僅僅是一艘六百二十二噸的小炮艦,小到很勉強才稱得上「艦」。嚴格地說,赤城是「艇」可能更恰當。赤城因為噸位小、吃水淺,適合活動在近岸淺灘區刺探敵情,是日本聯合艦隊的「探子」──專門前往水淺的沿岸、港灣,負責刺探北洋水師的行蹤。

開戰之初,聯合艦隊司令,海軍中將伊東祐亨通報西京丸與赤城──轉至艦隊左側非戰鬥區,以躲避炮火。然而,身為日本帝國海軍將領,樺山資紀看見炮火的感覺是一股說不出的興奮,他帶著西京丸、赤城緊追在本隊西側後方,遠遠瞧見揚威、超勇陷入火海,竟令西京丸轉向揚威駛去。

西京丸右轉,車葉加速後艦艉浪花激濺。隨同在後的赤城艦長,海軍少佐元八郎太看得頭皮發麻。噸位小得可憐的赤城,速率也低得可憐──最高速率僅十節,如何追得上業已通過北洋水師旗艦定遠正前方的西京丸?更不幸的是,原本圍攻比睿的靖遠、致遠、廣甲、濟遠,在獵物奮勇突穿北洋水師陣中,打得正一頭熱的氣勢登時一頓。此時喜見跚跚而來的小傢伙赤城,與各艦的距離又是八百到一千五百公尺的最佳射程,於是毫不留情地展開了攻擊。

落在赤城的炮彈多得分不出是那一艦射出的,弱小的赤城只能使用右舷炮勉力還擊。不多時,赤城多處受創,海軍少尉候補生橋口戶次郎戰死,第一分隊長佐佐木廣勝負傷。

死神似乎在對赤城招手,艦長佐元卻毫不畏懼。佐元八郎太,一位非常年輕的艦長,明治維新以後畢業於日本海軍兵學寮,曾赴英國接艦,擔任過駐俄武官,見過大場面,也具備高人一等的勇氣與毅力。危機之時,佐元艦長亢聲高歌,原本被炮火打得膽顫心驚的赤城官兵,一個接著一個跟著艦長高唱,一時之間全艦籠罩在亢奮的軍歌聲中。整齊嘹亮的歌聲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原本膽怯的官兵勇氣頓生。可惜,軍歌可以鼓舞士氣,卻無法驅走惡運。定遠一彈再度命中赤城,爆炸的彈片四射,一片直接打穿艦長佐元頭殼。

英武的佐元八郎太,砰地一聲倒在海圖桌,頭上噴出的腦漿鮮血,染紅了海圖與羅盤。除了艦長,速射炮員兩名陣亡,火藥庫防火隊員、唧筒炮員、捕索員等死傷甚多,蒸汽管破裂,部分炮械也告失靈。然而,赤城艦上的歌聲並沒中斷。航海長佐藤鐵太郎大尉立即接替指揮,高昂嘶啞的歌聲繼續,奮戰不懈的鬥志依舊。

殺出重圍的比睿,這時艦艉大火未熄,眼看即將禍及彈藥庫,危急萬分。艦長櫻井規矩少佐發出「本艦火災,退出戰列」信號,而後離隊向東北逃去。而此時高唱軍歌、士氣如虹的赤城,不獨無視自己的危險,反而欲前往營救。

北洋艦隊右翼艦來遠、經遠豈容冒著濃煙的比睿竄逃!轉向加速追去,在距離追至三百公尺左右時,赤城一炮擊中來遠艦艉,來遠登時火災大作。

北洋艦隊其餘各艦趕忙減速到來遠周圍施救。赤城、比睿乘機兔脫,而赤城在逃逸時又遭來遠擊中,帶著眾人高唱軍歌的航海長佐藤鐵太郎一彈斃命。

圖二十二:在彈雨中穿梭的赤城

(十一)天佑西京丸

來到北洋艦隊北側的西京丸,回頭瞧見比睿、赤城仍陷於敵陣,海軍軍令部長樺山資紀急忙下令:「通知其他艦前來營救。」

西京丸艦長鹿野少佐令信號發出「比睿、赤城危險」旗號,再看敵砲火逐漸轉來攻擊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定遠巨炮一彈擊中西京丸上甲板,打斷通往舵機的蒸汽管,造成舵機失靈,西京丸無法控制航向。西京丸立即發出「我舵故障」信號。

北洋艦隊的炮彈依舊如雨而至。

舵機故障的西京丸再中數彈,艦上火災大作,速率頓減。後舵房水手將舵機緊急切換至「人工操舵」,勉強控制西京丸逃竄的航向。遠遠瞧見最高指揮官身陷敵陣的第1游擊隊司令坪井少將,忠心護主的勇氣頓生。原本在北洋水師北側繞了一大圈,正準備跟隨本隊穿到北洋水師東側的第1游擊隊,立即在旗艦吉野的帶領下,高速航向敵陣,希望能切進西京丸和北洋艦隊之間。

逃離敵陣的西京丸,艦長鹿野還來不及喘口氣,回首一望,只見西北方駛來三艘船。那是從大東溝口內趕來助戰的平遠、廣丙,以及魚雷艇福龍。平遠、廣丙將西京丸圍住,在五百公尺近距離連連開炮,才撲滅大火的西京丸火勢再起,所幸都未中要害。

噸位一百一十五噸,最高速率二十三節的福龍艇加足馬力,艇長北洋都司蔡廷千熱血剎那間湧向心頭。如此近的距離,西京丸沒有任何護衛艦,高速航進的福龍艇到達西京丸右舷,從距離四百公尺接近……,三百五十公尺……,三百公尺……,兩百五十公尺……二百公尺發射第一枚魚雷。

圖二十三:攻擊西京丸的福龍艇

只見魚雷入水後朝西京丸前方奔去,而西京丸也朝前航進,眼看兩者就要撞上,偏偏就差了一點!

蔡廷千萬分懊惱,此時距離已接近到八十公尺,福龍艇再射第二枚魚雷。有了第一次經驗,這次發射導角取得較小,魚雷入水後對著西京丸船頭奔駛,卻只也貼著西京丸的右舷而過!還剩最後一顆魚雷!最後一顆……,這次福龍艇一直等到距離西京丸三十六公尺才發射。

三十六公尺──如此近的距離,別說是魚雷,福龍艇都快撞到西京丸了。

第三枚魚雷入水後不負所望,朝西京丸右舷船舯筆直奔去。然而,魚雷入水後因「負浮力」會先下沉;等速度增加,讓雷體產生「正浮力」,魚雷才會上浮貼近海面航進(這道理就像飛機,沒有足夠速度,無法產生正浮力)。距離太近的福龍艇,發射的第三枚魚雷,竟然從西京丸龍骨的正下方穿過!

(十二)腹背受敵

攻擊完西京丸,平遠直接衝向日艦本隊,與旗艦松島相距兩千兩百公尺時發射主炮,擊中中央魚雷室,打死左舷魚雷發射員四人。三時十分,平遠又一炮打穿松島左舷魚雷室上部,在主桅下部爆炸,打死左舷魚雷發射員二人。沒多久,平遠又對嚴島炮擊,連中兩炮,但本身也中彈起火,不得不退出戰場,駛向淺灘搶修損傷。

回頭救援西京丸、比睿、赤城的第1游擊隊,轉向後沿著北洋水師的西側衝刺,四艘三千至四千噸的鐵甲巡洋艦,整齊地排成單縱隊,以高速在海面奔馳,船頭濺起的浪花滾捲似雲,徐徐向外濺開的水痕優美如畫,迎著海風飛舞的軍旗虎虎生威。

此刻,第1游擊隊──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四艘戰艦呈現出大日本帝國海軍無比壯盛的軍容。它們左舷二十二門主炮齊射產生的火力,如風捲殘雲般打亂了北洋艦隊軍心。趁此時機,日艦赤城、比睿成功脫逃。

北洋艦隊缺少旗艦號令的指揮,各艦各打各的、各追各的、各自搶佔有利位置,此時隊形亂成一團。西側是勇猛彪悍的第1游擊隊,東側是以三景艦為主的本隊,一東一西,如編隊操演般整齊地由北向南運動。

北洋艦隊腹背受敵,居中成了日本聯合艦隊的夾心餅乾。鎮遠首先遭受第1游擊隊攻擊,頓時陷入嚴重的火海,緊急徵求志願滅火人員。那時,雖然第1游擊隊的四艘日艦仍頻頻發炮攻擊火災點,但是官兵爭先恐後,勇敢地執行看起來是必死的任務。

立於濟遠望台的管帶方伯謙,遠遠瞧見疾駛而來的第1游擊隊,內心之鬱卒如山高海深。經他查詢,驚覺艏炮只剩教練彈,艉炮不到十發。局勢失利的狀況下,方伯謙想起豐島海戰的經驗──利用「水深」。濟遠二千二百噸、廣甲一千三百噸,吃水都比第1游擊隊的三、四千噸要少。如果他們往作戰海域西側大連灣運動,吃水深的第1游擊隊必不敢向近岸水域尾追;故向西運動,進入淺水區,再以尾炮攻擊敵艦,算得上攻守兼顧的戰術。想到這,濟遠向西疾駛,僚艦廣甲緊跟在後。

圖二十四:黃海海戰戰鬥海域示意圖。請注意,除了戰鬥海域還算開闊,西邊與北邊不遠處就充滿了小島、暗礁、淺灘,這對雙方的艦船運動都造成了限制。

(十三)致遠成仁

濟遠、廣甲向西脫離之後,北洋艦隊主力只剩「定、鎮、靖、致、經、來」六艦在主戰場,遭受到日本聯合艦隊猛烈的炮火攻擊。致遠管帶鄧世昌勇猛過人,他在出發前激勵全艦官兵:「我們從軍衛國,早已置個人的生死於度外,今日即使戰死,我們犧牲的精神也可以強壯海軍的聲威,更可以達成我們報國的宿願。」

鄧管帶以行動實現了他的承諾。作戰全程,無論戰況多麼危急,彈雨多麼綿密,鄧管帶始終佇立在望台。全艦官兵精神大振,不顧危險直入敵陣,企圖攻擊受傷的赤城與西京丸。當護主心切的第1游擊隊回頭救援,一路直對致遠駛來。戰況是那麼激烈,空中彈片亂飛,海面水花四濺,致遠甲板被打得破碎凌亂,上層建築與煙囪狀如蜂巢。

致遠艦在鄧世昌的指揮下,奮力抵抗,先後命中日艦秋津洲兩次,但是在日艦速射炮火的圍攻下,致遠船樓被擊毀,艦體著火,更因秋津洲不避風險,貼近致遠猛擊其水線以下船體,造成致遠左舷進水,船體傾斜,航速大減。此時同隊的靖遠已開向鐵甲艦,濟遠、廣甲各自脫離,致遠孤立無援。更不幸的是,致遠這時的彈藥已經耗盡。

1游擊隊越戰越勇,集中火力攻擊致遠,炮彈密如暴雨。眼見致遠毫無反擊能力,第1游擊隊司令官坪井益發膽大,下令吉野接近致遠,想要在近距離發炮攻擊。沒想到,致遠這時卻加足馬力怒駛向前,傾斜的艦身在彈雨中搖擺,準備以艦艏「衝角」撞沉吉野。位於吉野的坪井,未料戰艦作戰尚有這麼一招。這時兩艦距離不到一百公尺,相對速率超過三十節,不幾秒就要撞了啦!情急之下,吉野滿舵右轉。轉向迴避之際,位於主甲板的魚雷發射管水手,主動發射魚雷攻擊。

致遠,一八八七年李鴻章向英國訂購的鐵甲巡防艦,次年由鄧世昌與英國教習琅威理驗收駕駛回國。今天,它既無西京丸的天佑,也缺少比睿的幸運,轟然一聲被擊中的是全艦最要命的鍋爐艙。鍋爐艙佔了致遠全長的三分之一。魚雷的威力引發鍋爐一連串爆炸,產生的巨大水花幾乎遮沒了致遠艦身。

水花落下,濃煙烈火由內層甲板爭相竄出,沒多久致遠便沉沒了。

沒入海中的鄧世昌,隨從劉忠拉著救生圈游到他身邊,請管帶扶著它。鄧世昌推開救生圈,抱定與艦共存亡的決心。卻不料,這時一隻狼犬咬住他的左手臂,是鄧管帶在艦上飼養的愛犬「太陽」。鄧世昌使用手掌撥水,想趨走太陽。太陽卻牢牢咬住主人的手臂,不讓他沉沒。鄧世昌不再說什麼,緊緊抱著太陽一同沉沒。這一天,正是他四十六歲生日。

圖二十五:沉沒中的致遠與管帶鄧世昌

與鄧世昌以及太陽一同沉沒的,是致遠二千三百噸的船身,以及全艦二百五十三位官兵中的二百四十六人

(十四)廣甲擱淺

致遠沉沒之後,第1游擊隊趁勝追擊向西脫離的濟遠、廣甲。濟遠且戰且退,將日本第1游擊隊誘出戰場,雙方周旋約一個小時。第1游擊隊眼見無法迅速擊沉濟遠,遂轉向返航尋找本隊。

濟遠中彈七十餘發、船體進水、砲彈也耗盡,正式脫離戰場開回旅順。濟遠,於是成為北洋水師第一個脫離戰場的巡洋艦。

跟隨濟遠蛇航在淺灘區的廣甲,躲過第1游擊隊的炮彈,可惜卻未能避開沉沒的噩運。廣甲平安脫離戰場,夜半時分抵達大連灣三山島外,因爲當地暗礁衆多,廣甲操舵人員不熟悉海域狀況,請求管帶吳敬榮不要過於接近海岸。吳敬榮不聽勸告,堅持緊貼海岸航行,以為這樣才安全,結果卻觸礁,船體開裂,大量進水,廣甲只能衝灘擱淺。吳敬榮張慌失措,率全艦官兵棄船逃亡。

廣甲次日被巡邏日艦發現,發炮擊毀。

(十五)經遠陣亡

調轉回頭的第1游擊隊,再次形成壯盛的軍容,面對第一個橫在它們面前的,是位於北洋艦隊最外圍的經遠。經遠,二千九百噸鐵甲巡洋艦,一八八七年向德國訂購,與致遠同時返國。在第1游擊隊衝向它時,經遠原已陷於火海,艦身篡出的濃煙飛騰,但是在濃煙之中,仍勉力射出數發炮彈。

經遠反擊的火炮,充其量不過小菜一碟。第1游擊隊強大的舷側火力,速射炮彈如雨下。

經遠管帶,北洋水師副將林永升,馬尾一期學生,曾與方伯謙一同留學英法,留英時還乘坐馬那杜鐵甲艦遊歷地中海各洋面,此時中炮身亡。管帶死亡以後,全艦失去指揮,日艦擊中火力猛擊經遠,經遠左舷連續中彈,水綫開裂進水,全艦左傾,速度大減。大副陳榮臨危不懼,指揮全艦官兵奮勇抗禦。然這時經遠火勢更加猛烈,左舷開始下沈。

大副陳榮見事不可為,跳海自殺,全艦官兵二百七十人陣亡,十六人獲救。

(十六)無敵鐵甲艦

戰鬥至此,主戰場的優劣形勢相當明確。日方以第1游擊隊四艦在西,本隊五艦在東。被夾在中央的北洋艦隊相當悽慘。致遠、經遠、超勇沉沒,揚威、廣甲擱淺,戰無可戰的濟遠正朝大連灣退去,還剩下的,只有兩艘超級鐵甲艦定遠、鎮遠,以及始終貼在鐵甲艦左右的來遠、靖遠。

四艘對抗九艘,噸位數是一萬九千八百七十噸對上三萬三千八百三十四噸,主炮的炮管數是二十一比八十五──有形的差異也罷,更可怕的是雙方彈藥存量。北洋水師歷經三個半小時作戰,各艦彈藥幾近耗盡。在如此慘烈的戰況下,定遠、鎮遠艦上官兵毫不畏懼,他們不論負傷有多重,多數人堅守在戰鬥部位繼續奮戰,發揮了無畏的作戰精神。

日軍本隊以松島為首,其後千代田、嚴島、僑立、扶桑,五艦繞著定遠、鎮遠,企圖用三景艦的三十二公分巨炮擊沉支那海軍的超級鐵甲艦。所幸定遠、鎮遠的確是超級鐵甲艦──裝甲厚、噸位大、火炮重。兵臨城下的本隊,抬頭看到如此巨大的艦身,仍有幾分畏懼。五艘船繞著它們猛攻,全力發揚二十六門舷側炮齊射的火力。

定遠先後發生數次大火,官兵一邊滅火一邊還擊。就在定遠最危急的時刻,鎮遠大副楊用霖突然下令轉向加速,用鎮遠船身遮住敵人炮火,這才保住定遠的安全。暴露在敵人炮口下的鎮遠頻頻中彈,瞬間前甲板冒出嚇人的火勢,緊急集合官兵滅火,才在九死一生中將火撲滅。

定遠、鎮遠堅固無比,各被擊中數百發炮彈,仍然頑強抵抗。特別是定遠裝甲沒有一處被打穿,甚至炮塔也沒發生任何故障。唯一的問題是兩艦都只剩下幾發炮彈。根據馬吉芬回憶錄記載,當時定遠甲板水手幾乎全部戰死,砲手戰死大半,全靠艦上補充人員奮勇挺身,加上戰前在輪機艙和船臺四周圍上大量砂包,日砲彈無法擊入,而艦上可燃之物多半抛棄,這才得以死裡逃生。

圖二十六:奮戰不懈的定遠與鎮遠

鎮遠管帶,北洋左翼總兵林泰曾,深知必須利用最後幾發炮彈。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這時跳進他的腦海。他加足艦速,靈活運轉艦身,就在艦艏正對本隊旗艦松島之際,射出一枚炮彈。

轟然一響,直徑三十點五公分巨彈命中松島右舷下甲板第四號炮位,引爆了堆積在旁十七點五公分火炮的彈藥,瞬間造成官兵八十四人傷亡。剎那間霹里啪啦的爆炸聲,猶如百千雷電崩裂,刺眼的火光中烈焰騰空,松島艦身立時傾斜五度。志摩清直大尉、伊東少尉,以及官兵百餘人非死即傷。破碎的殘屍紛飛,頭、手、足、腸……,幾乎無法分辨。傷者躺在血泊中慘叫哀號,他們身上滲出的鮮血,粘糊糊地向船體傾斜的方向流去。滴著鮮血而微微顫動的肉片,固著在炮身和艙壁上,散發著體溫尚未冷卻。這情景,真是慘絕人寰的淒涼景象!

(十七)鳴金收兵

1游擊隊擊沈經遠,本來準備返回本隊,參加圍殲鎮遠、定遠的戰鬥,但此時隨同鎮遠、定遠的巡洋艦靖遠、來遠,勇敢地衝出隊形,引開第1游擊隊,雙方一路混戰。

來遠管帶,北洋水師副將邱寶仁;靖遠管帶,北洋水師副將葉祖珪,兩人深明此刻福禍與共。他們交互利用艦身掩護,且戰且走疾駛向東北方大鹿島淺水區。艦艉向敵的來遠,後段大火焚燒甚烈,左右兩舷炮員仍鎮定應戰。最悲慘的是機艙,為了撲滅大火被迫關閉艦上通風,黑暗中藉話筒傳送命令,輪機人員忍著幾近二百度的高溫達幾個小時,直到大火被撲滅前,他們一直堅守崗位。這些勇敢的官兵,事後有的終生瞎眼,有的受到可怕的灼傷面目全非。艦艉重創的來遠,艉殼斷裂、內艙全毀,大軸都燒得彎曲。全艦官兵死十七、傷十三。

靖遠是所有參戰北洋各艦中最幸運的。它中了一百餘彈,官兵僅死二、傷十六;作戰全程艦身先後三次起火,都因搶救得宜未釀巨災。

等到來遠、靖遠退至大鹿島附近海域,邱管帶、葉管代仗恃著他們二千餘噸淺吃水之利,轉向讓艦艏朝外,把艏炮瞄向敵人。第1游擊隊對附近海域狀況不清楚,畏於擱淺只能徘徊在外以主炮遙射,完全喪失火力優勢。

聯合艦隊司令伊東祐亨此時頹喪地坐在松島船塔,艦長尾木大佐悲慟地向他報告艦上炮手死傷殆盡,各炮不堪使用,艦體嚴重受損,舵機失靈,完全喪失作戰能力。伊東司令遭此一擊,雄心盡失,他不肯定定遠、鎮遠這兩艘超級鐵甲艦還有多少作戰能力,而徘徊在大鹿島外的第1游擊隊也難再創戰果,因而將旗艦由松島移到僑立,隨後發出「歸隊」的信號給第1游擊隊。

下午五時二十七分,伊東司令率聯合艦隊向南撤去。

圖二十八:日本聯合艦隊編隊離開戰場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這場薄幕冥冥、蒼煙鎖海、雲濤杳渺、滿目慘然的混戰中,伊東司令未能識破北洋艦隊的彈藥幾乎全數耗盡。如果日本再持續攻擊一個小時,聯合艦隊或許能全數殲滅北洋艦隊。

四、政治鬥爭再起

黃海海戰結束,北洋艦隊與日本聯合艦隊各自返回母港修補。

日本艦隊雖然一艦未沉,但是包括旗艦松島在内,共有三艘戰艦重創(另二艘為赤城、比睿),回到船塢都修理了一個月;其中赤城幾乎報廢,從此再也沒有作爲主力艦參戰。

至於北洋水師的旗艦定遠,雖然被打了二百多個彈孔,但船體水綫以下都沒有遭到破壞性的攻擊,只有露天的駕駛台和炮位多有損壞。不過幸虧開戰之前各艦的主炮以及甲板炮都拆掉了炮盾,所以雖然人員傷亡較大,火砲機械損傷不重,修理速度較快。十月初,北洋各艦修理完畢,卻再無能力和聯合艦隊在海上獨立周旋。特別是面對戰功赫赫、損失輕微的第1游擊隊,北洋殘餘各艦完全沒有戰勝的信心。

更糟糕的是,除了硬體實力的重大削弱,來自北京和全國的人禍又一次掃蕩了北洋艦隊。朝廷再度掀起內鬥內行的戰爭。

「海軍提督丁汝昌應即革職處死……」、「丁汝昌的新式艦隊一觸即潰,應查明怯戰劣跡,立正軍法……」、「丁汝昌退縮不前,巧猾推宕……」、「不重治丁汝昌之罪,何伸國法……」、「丁汝昌屢經彈劾,罪狀昭然……」、「倭海軍勇,我海軍怯……」、「北洋水師建軍數十年,耗費朝廷鉅資,臨陣無用……──士大夫們群起的彈章,竟比敵人戰艦的炮彈還要猛、還要旺、還要有威力。他們集中火力彈劾丁汝昌、北洋水師,事實上無論是丁汝昌或是北洋水師,說穿了,都是北洋大臣李鴻章的代名詞。北洋水師是李鴻章辦洋務數十年的具體成果。丁汝昌與李鴻章的關係十分微妙,這種關係正如同李鴻章與淮軍的親密關係,帶著點子弟兵的氣味。

甲午海戰首役──豐島海戰失利,軍機處三番兩次下旨:「海軍提督丁汝昌,著即行革職……」、「丁汝昌萬不可用……」、「海軍提督一缺,著李鴻章於諸將中,秉公遴選……」;但是,李鴻章不顧政治風險,力保子弟兵丁汝昌。豐島海戰失利,丁汝昌仍然擔任他的海軍提督。黃海海戰慘敗,北洋水師損失戰艦五艘、重創七艘,人員傷亡過半,日本聯合艦隊卻未失一艦!這一次嚴重踐踏國格的慘敗,必須有人負責。飽讀漢學、崇尚儒家思想的衛道士大夫,豈肯放過這一良機。他們眼中,力倡效西人之風的李鴻章,終生以洋人為可恃,終生以洋人為可師,是一個不折不扣挾洋自重的投機分子,藐視中國法制本源、輕忽中國兵學常識,辦洋務數十年,乃甘墮洋人之術而不知悟也。

北洋大臣李鴻章,一個熟稔中國官場文化,三眼花翎文華殿大學士,如何面對這場勢如千鈞的圍剿?如何化解可能終結他仕途的連坐處分?海戰大敗必須有人負責!誰負責呢?看完丁汝昌傳回的戰報,李鴻章回電令道:「接電,此戰甚惡,何以濟遠先回?是否先逃,致牽動全軍大局?請即嚴查回報。」

黃海海戰結束後七天,朝廷下令將濟遠管帶方伯謙「撤任,派人看管候奏參」。同一天,軍機處電寄李鴻章諭旨:「開戰時,自致遠衝鋒擊沉後,濟遠管帶副將方伯謙首先逃走,致將船伍牽亂,實屬臨陣退縮,著即行正法」!次日淩晨五時,方伯謙在旅順黃金山下的大船塢,西面的刑場被斬首正法,時年四十一歲。

方伯謙的死,只是中國另一段苦難的開始。光緒二十年十月十九日,左翼總兵林泰曾因超級鐵甲艦鎮遠觸礁沉沒,服毒自殺。十月二十四日,旅順淪陷,日軍展開整整四天三夜的大屠殺,老弱婦孺都不能免,全市最後僅留埋屍隊三十六人。光緒二十一年元月初五日,日本集結陸海軍圍攻威海衛,十二天後威海衛失陷。元月十五日,右翼總兵劉步蟾因損失超級鐵甲艦定遠,服毒自盡。元月十八日,駐防威海衛的中國北洋水師投降,結束中、日甲午戰爭。水師提督丁汝昌仰藥殉國。

說來悲哀,中國近代戰爭史,竟然是一部充滿將領自殺的紀錄史。

一八九五年二月,李鴻章授命為全權大臣赴日議和;三月二十三日簽訂馬關條約,除了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全島,以及台灣所屬各島嶼(後來因列強干涉,清廷雖收回遼東半島,但是加賠銀三千萬兩),總計清朝戰敗賠款、遼東半島贖回款、匯兌差額、日本駐軍補償金,以及掠奪的艦艇與物資,約值五億一千萬日元──這筆錢相當於日本6.4年、大清3年的全國財政稅收,也讓日本頓時成為國際暴發戶!

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日本隨即指定海軍大將樺山資紀為首任台灣總督。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樺山得知台灣反日民情,心知不可能和平接收,於是派常備艦隊監視台灣敵情,另指派駐於旅順大連,本預計攻擊北京近衛師團轉進台灣。此時台灣人心惶惶,部分官員與士紳於五月二十五日成立「台灣民主國」。五月二十九日日軍從基隆澳底(今臺北縣貢寮鄉境內)登陸,其兵力有混成支隊、近衛師團、混成第四旅,以及第二師團,台灣軍兵奮起反抗,終而爆發乙末戰爭。

乙未戰爭或稱日軍征台之役、台日戰爭,是台灣軍民為捍衛「台灣民主國」的戰爭。其中「乙未」指爆發戰事的一八九五年(乙末年),為台灣史上規模最大、歷時最久、戰況最慘烈的戰爭,當時幾乎全民參與,其中尤以客家族群最力。自日軍五月二十九日登陸基隆澳底、六月十四日轉進台北十月二十一日攻入台南,到十月二十三日「宣稱控制全台」,日本先後投入49,835兵力,並造成台灣反抗軍至少17,000人戰死。

《馬關條約》割讓台灣,使台灣成為被祖國遺棄的孤島,民眾為保護家園奮起自衛,與日軍展開曠日持久的作戰。甲午戰爭日本從朝鮮的牙山、平壤,一路打到中國的鴨綠江、金州、旅順、威海衛,總共才使用了七個月,造成1,132人戰死。然而,自一八九五年日軍攻台,到一九一六年徹底平定全島,大小戰役持續進行了逾二十年,造成日軍1,988人戰死,7,604人病死,這讓日本攻台付出慘痛的代價,並對台灣人民不屈不撓的鬥志留下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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